金庸最不像武俠小說的作品是《鹿鼎記》，看似反清復明，其實都是人情世故。

古龍最不像武俠小說的作品是《歡樂英雄》，干脆連大俠都沒有，就是一群躺平的日子人。

然而這兩部我都很喜歡，尤其是《歡樂英雄》，如果用今天社會通行的風氣和日子人的心態(tài)看待這部小說，可能會發(fā)現(xiàn)1971年古龍就告訴大家“躺平”是什么心態(tài)了。

可惜《歡樂英雄》畢竟成書于1971年，當時在讀者中爭議很大，有不少人不喜歡這部小說。要知道當年港臺兩地最受歡迎的古龍作品中的人物是什么人？

楚 留 香

對，而且一定是鄭少秋演的才正宗。

考究港臺電視電影發(fā)展史你會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于1970年代-1980年代上半期，楚留香、陸小鳳才是當時的武俠主流，大多數(shù)觀眾喜歡看的就是那種瀟灑俊逸的、一塵不染的偏偏還一擲千金的俠客豪杰。至于是否真實則不在當時人們的思考范圍內(nèi)。

所以直到今天，同大俠們相比，《歡樂英雄》在古龍的作品中都屬于另類。

2018年內(nèi)地曾拍過一版劇版《歡樂英雄》，足有50集。這也是目前唯一可考據(jù)的《歡樂英雄》改編版影視劇之二，上一部是1980年臺灣翻拍的電影，名字叫《快樂英雄》，因年代過于久遠，以至于網(wǎng)上關于這部電影的資料很少。

電影和電視劇我都沒看過，僅就角色方面表達一些看法：

首先郭大路的扮演者白客和原著小說里的角色形象相差甚大，書中描寫的郭大路是個身材魁梧且外粗內(nèi)細的大漢，白客顯然太纖細了。其次是林太平的扮演者楊玏顯然身材太高且太俊朗了，原著中的林太平面目秀麗“像個女孩子”，林太平是陰柔的美，和楊玏的俊逸不是一個類型。

但畢竟這是《歡樂英雄》第一次以影視劇的形式呈現(xiàn)，實屬不易。在此之前，我記憶中只有一些東拼西湊的港臺和新加坡武俠劇抄襲了《歡樂英雄》中的很多橋段。可能在當時，人們無法理解“日子人”該如何呈現(xiàn)于武俠劇中。

直到《武林外傳》橫空出世，我當年看到這部情景劇時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歡樂英雄》：

這就是我心目中的《歡樂英雄》，主角團個個都身懷絕技卻甘愿在一個不知名的角落里抱團取暖過著平凡的日子，只是偶有以前的恩怨找上門，彼此才知道眼中的朋友原來并不簡單。

1

故事一開場就是本書的男一號郭大路，古龍用他極有特色的方式介紹這位人物：

“郭大路尤其窮，窮得特別，窮得離譜。他根本不該這么窮，他本來甚至可以說是個很有錢的人，一個有錢人如果突然變窮了，只有兩種原因：第一是因為他笨，第二是因為他懶?！?/p>

接著話鋒一轉——

郭大路不僅不笨也不懶，他只是在不斷的折騰中迷失了自己?？梢哉f他有著和外型截然不同的溫柔細膩，還有泛濫的愛心，這些讓他初出江湖時路見不平出手打跑了劫持鏢局的山賊，也被鏢頭看中留下來當鏢師，結果他轉頭就把護送的鏢銀分發(fā)給了面有菜色的流寇。

鏢頭當場瘋了，跪下磕頭求他離開，說“你救了我一命，如今算還給你了，請你離開，我以后不想再看到你。”

于是郭大路走了，這片江湖和他想象的不一樣，在他心里，江湖不該是快意恩仇劫富濟貧嗎？

結果很快他真的面臨了“劫富濟貧”的選擇，只不過是濟自己的貧，因為他沒錢了。

于是趁著夜色他來到了一個看似荒廢已久的山莊，之所以選擇去那里打劫（他依然認為這是劫富濟貧）只是他覺得只有“壞人”才會選擇在這么偏僻的地方蓋房子，于是他遇到了王動。

他第一眼看到王動時，只見這個人躺在一張大床上，除了床以外，這座有幾十間屋子的山莊沒有任何東西，郭大路看著王動，發(fā)現(xiàn)這人睜著眼睛躺著，他前后跑來跑去找不到什么后走到床邊，不等開口，王動問他“找到什么沒？”郭大路搖頭。王動說“我找了三天也沒找到什么。你要是找到了值錢的東西記得換點吃的分我一半……”

活活的一個廢宅形象。

于是郭大路成了“富貴山莊”第一位住客。接下來他們收留了被人追殺的燕七和冰天雪地中昏迷的林太平。四個有趣的人湊成了“搭子”，只不過是時常挨餓的搭子。

《歡樂英雄》奇特之處便在于此：

古龍塑造了四個反英雄的人物，這四個人寧愿挨餓也不仗著自己的武功恃強凌弱或“劫富濟貧”。意外得到的橫財才讓他們難得下山去館子里大吃一頓。書中借麥老廣的視角看待他們四個人時說“麥老廣對王動和郭大路他們一向沒有惡感，因為他知道這些人雖然窮，卻從不賒賬。他們每次來的時候身上總有兩把銀子，而且每次都吃得很多……”

這就是“屌絲”，只不過是四個正派的屌絲。雖然當年還沒有這個說法。

此外，古龍還少有地把人情世故寫進富貴山莊中，王動說“當我賣掉最后一把椅子后，親友們都不來了，可能他們怕來了以后沒地方坐吧？”說罷莞爾一笑。其他三人聽了也并不覺得有什么值得唏噓的，因為每個人都經(jīng)歷過人情冷暖，只是彼此相處時總以奇妙的方式呈現(xiàn)。

一直顯得愁眉不展?jié)M腹心事的林太平剛來的時候要洗漱，他找來找去也沒找到洗漱用的杯子，王動說我給你打個樣，然后他爬起來拿過一條已經(jīng)辨不出顏色的布，接過一杯水倒進嘴里用力漱口，接著吐到布上狠狠擦了把臉，告訴林太平洗完了。

林太平像見了鬼一樣問“這是小洗？”

“這是大洗，小洗都這么麻煩還得了？”王動說，接著又躺在床上。

林太平嫌棄地說“你們真臟”時，王動說“我們不臟，因為我們心干凈，心臟的話一天洗一百遍也洗不干凈?！苯Y果林太平仿佛忽然釋懷，大笑不已。三人看著他面露笑意，似乎對于這個年紀最小的伙伴，三個朋友總能用各種方式開導他。

作為“武林在逃王子”，林太平用行動表達友誼的方式即他在大家挨餓的時候跑出去換回四個饅頭，每個饅頭里還夾著一片肥肉。郭大路歡呼，王動卻不接，他說“我不忍心吃朋友的衣服”，大家這才發(fā)現(xiàn)林太平身上最厚的那件衣服消失了。

林太平卻笑著說“為了朋友，少一件衣服又如何？”

這種用窘境的掙扎描述人物關系的手法，同樣在古龍的小說中極為罕見。使得讀者對富貴山莊四人組的人設印象更加深刻，這四個人每個人在后來經(jīng)歷的各種兇險中都展示了不凡的身手。尤其是郭大路，區(qū)別于楚留香和陸小鳳，古龍把郭大路的武功歸納為“我承認我有賭的成分”，但這種莽撞和心理戰(zhàn)讓他在和比他武功更高的對手博弈時反而占據(jù)上風。

然而偏偏就是這么四個身懷絕技的可愛的人，讓《歡樂英雄》讀來常有溫暖的感覺。

2

“誰說英雄寂寞？我的英雄就是歡樂的！”這是《歡樂英雄》書中最后一句話。

當年看這部小說時我還在上小學，幼時也有過大俠夢，當然，和很多小伙伴一樣，都是千篇一律的飛檐走壁和美人美酒。步入社會后漸漸地發(fā)現(xiàn)“大俠”存不存在另說，“朋友”卻是可遇不可求。

真實的朋友，以我的理解可能是彼此之間保持合理的距離，主打的就是一個“你不說，我不問，但你有事我必須上”的狀態(tài)。

如此倒契合了古龍在《歡樂英雄》中書寫的語境。

因為郭大路、王動、燕七和林太平，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有一個秘密。

說回開篇的郭大路，大家都在挨餓時他閑極無聊玩倒立，結果一條金鏈子掉了下來，所有人愣住了片刻，轉瞬便裝作沒看到，可當林太平把衣服當?shù)魧幵赴鲆惨o朋友們買上饅頭時，看似最豪爽的郭大路卻藏著一條金鏈子？這讓平時心直口快的燕七很是不滿。

這也是郭大路第一次和燕七產(chǎn)生的矛盾，矛盾中燕七以為郭大路終于挨不住窮當了別人催債的狗腿子，結果郭大路氣急轉身離開，留下一堆吃食。王動則淡淡地掏出他從郭大路身上“偷”出來的當票，燕七這才知道，郭大路在經(jīng)歷了思想斗爭后還是把金鏈子當?shù)袅恕?/p>

可平時冷言冷語的燕七又該如何找郭大路道歉呢？

不料郭大路卻主動找上了“他”：

“我們和解吧！”他笑嘻嘻地說。

瞬間，燕七覺得很珍惜這個平時看不順眼的嬉皮笑臉的模樣，“他”甚至希望郭大路永遠都這樣嬉皮笑臉。一種奇妙的感情漸漸涌上心頭，郭大路說“為了他們，我可以當?shù)艚疰溩?，可為了你，我愿意把自己的底褲當?shù)??！毖嗥邒舌痢罢l要你的破底褲？”說罷臉一紅——郭大路的底褲破不破“他”又怎么知道？

郭大路看得癡了，說“我還有一個形容，我說自己以后不成親了，可如果你是女的，我一定娶你！”

額……武俠小說里的古人都是傻子，我知道。反正“女扮男裝”的套路不少小說都用過，但我依然覺得這段情景是可夸的，因為最豪爽的郭大路有一個秘密：

金鏈子是當年他在家鄉(xiāng)與一個女孩子的定情之物，人們都說兩人般配，彼時有錢富裕的郭大路還是位愛做夢的少爺，卻不料成親前一晚，女孩跟著自己的馬夫私奔了。這種心理上的創(chuàng)傷讓他自此產(chǎn)生了恐懼和自我懷疑。但情定之物卻在最潦倒的時候也不愿出賣，直到他遇到了王動、燕七和林太平。當然，我認為最主要還是因為燕七。

這個一出現(xiàn)就被高手追殺，然后隔三岔五消失一段時間的人物總跟郭大路拌嘴，可奇怪的是越拌嘴郭大路越喜歡“他”，而且怕“他”，武功再高的高手郭大路都沒怵過，可燕七一瞪眼郭大路就慫了。

為此，郭大路終于忍不住，在一天曬太陽的時候偷偷跟王動訴說了自己的煩惱：

“我得了相思病。”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老鐵沒毛病。”王動懶懶地說。

“可我喜歡的是個男子?！惫舐房鄲馈?/p>

王動立刻緊張起來“不會是我吧？”

郭大路無語“我還沒病得這么嚴重！”

“難道是林太平？！”王動問。

“你見了活鬼！”郭大路怒了。

王動忽然笑了起來“我知道了，你喜歡燕七！”

于是，便又一番江湖兒女幾多愁。

3

毫無懸念的，郭大路和燕七終成眷屬。

他最后得知了燕七的秘密，并見過了她那個背上罵名實則正直的父親。

與此同時，富貴山莊四人組還一同面對江湖上最兇險的殺手組織的尋仇，當大家懵比于為什么惹上這個組織的時候，一直懶得出奇的往東說：

“因為，我當年就是這個組織的頭號殺手，一飛沖入天鷹中王”

眾人在王動的敘述中得知了這個昔日的少年從叛逆到對父親的不屑，以及夜晚被神秘人叫出來學習武功，闖江湖時誤入歧途誤交損友，視為紅顏知己的女人背叛自己……當多年后心灰意冷回到家鄉(xiāng)時，卻發(fā)現(xiàn)父母早已亡故。自此王動一蹶不振開始擺爛，富貴山莊也就變成了郭大路初見時的樣子。

古龍在王動身上著墨了一筆：

危機解除后，王動父親的朋友“金大帥”找上門來鬧騰了一番，告訴他當年每天晚上教他武功的神秘人其實就是他父親后，王動才知道父親當年的良苦用心，似乎每一個父親都不希望叛逆期的孩子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又害怕孩子惹事時無法保護自己，于是……

滄海桑田后，昔日的頭號殺手終于回歸成了自己本應有的樣子。

“和解”，與父母和解，與自己和解，與過去和解?！稓g樂英雄》巧筆于恩怨之中，讓看似實在不著調的幾個人隨著情節(jié)推進漸漸清晰了各自的人生，其實也讓讀者明白了“武俠”之外的人生真實：

你以為的江湖其實本質上都是浮云，人，終究要回歸到各自的位置，要結婚，要生子，要教育后代，要珍惜眼前人。

這是多年后再讀《歡樂英雄》的體會。

就像當我看著如今剛步入社會的年輕人在我面前放縱不羈時，我忽然想起當年的樣子，卻知道說再多也無濟于事，因為一代人總是復刻上一代人的經(jīng)歷，無一例外。

那時我的體會，似乎已經(jīng)代入到了王動父親身上。

說到“父親”，林太平的父親“陸上龍王”顯然跟林太平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這位叱咤武林的一方霸主竟有一個看似“嬌滴滴”實則很固執(zhí)的兒子，“武林在逃王子”林太平是個熱血且善良單純的年輕人，他最大的優(yōu)勢在于不滿婚約初入江湖后遇到了郭大路等人，成了“搭子”后他在他們的生活中體會到了什么是真實的人生。

最終四個人都有了好的歸宿，富貴山莊也終于在各方的扶持下變成了平淡樸實的江湖傳說。

很多年后，江湖中說起富貴山莊會驚嘆于郭大路、王動、燕七和林太平的組合很奇妙，他們恪守做人的原則和底線，贏得了江湖中人的認可和尊敬。

4

又過了很多年，溫瑞安先生寫了一部《說英雄，誰是英雄》，他的風格和古龍的大多數(shù)作品不同，更偏向于《歡樂英雄》，書中盡帶煙火氣。如主角王小石和白愁飛初入京城時落魄到賣字畫為生。

其寫道：

“其時下雨，兩人慌慌張張趕忙護好字畫，忽然相視一笑，心中苦澀，不曾想曾經(jīng)立志要在京城闖出一片天地的人，如今竟為了幾幅字畫狼狽如此?！?/p>

就像我曾寫過的電影《劍雨》，那部當年被低估的武俠片最讓人感動的便是男女主隱姓埋名于燈火下邊吃飯邊算計著進賬然后去錢莊存錢的場景。

武俠，終究也是活人演的。

只要是活人，便逃不開人間煙火氣。

昔日看《歡樂英雄》記憶最深的就是書中人物竟和此前印象中的大俠不一樣，居然會挨餓，居然會受委屈。要知道即便是郭靖走出草原時身上還帶著巨款，胯下還騎著寶馬。郭大路等人可謂屌絲氣十足，然而那種樂觀的態(tài)度同樣讓人感動。

一句“心干凈”竟讓我記到如今。

實在找不到合適的圖配文，所以這次偷個懶，隨便拿幾張充數(shù)。

只是寫劇評影評寫多了，書評也在嘗試。

我想起古龍早已在1985年去世，他的作品我早已全看過，對《歡樂英雄》時隔幾十年我依舊喜愛，還是因為書中的人間煙火氣。

所以我覺得古龍也是個不肯“放下”的人，留下這么一部最不像武俠的武俠小說。

至此，推薦給還在“寒冬”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