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代導演的下半場 -
2023年春節(jié),張藝謀的《滿江紅》狂攬40多億,取得他從影四十多年來最好的票房成績,快追上賈玲了。
這部談不上是“大片”的電影,試圖橫跨懸疑、喜劇兩個略顯沖突的類型元素,卻意外地擊敗《流浪地球2》成為春節(jié)檔的冠軍。它的成功在社交媒體上引發(fā)了激烈的爭論,有的人批評它強行煽情,有的人嘲諷它虛假宣傳,但都沒能妨礙票房的狂飆。
單片40多億的成績也是所有第五代導演們的一項新紀錄。幾乎每一個導演都有一個斯皮爾伯格式的夢想——既能獲得學院派的認可,又能在商業(yè)片上票房長虹,但其實大多數(shù)的第五代導演,早已過了以票房數(shù)字證明自己的階段。
對中國電影忠實的觀眾來說,張藝謀還在堅持拍著電影,就已經(jīng)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了。
中國的第五代導演,狹義指1978年考入北京電影學院,80年代畢業(yè)后進入國營制片廠的導演,包括張藝謀(1950-)、陳凱歌(1952-)、田壯壯(1952-)、黃建新(1954-)、李少紅(1955-)、霍建起(1958-)等,廣義上也包括“78班”的同代人,比如“編而優(yōu)則導”的馮小剛(1958-)。
作為80年代文學熱、尋根熱、反思熱的遺腹子,第五代導演是改革開放的同齡人,而作為一種典型的文化現(xiàn)實,第五代指代著相對統(tǒng)一的創(chuàng)作群體、美學旗幟與作品序列,特點是富含主觀性、象征性與寓意性。他們登堂入室后,不僅迅速成為歷代中國導演的最高峰,而且一舉引發(fā)世界影壇的關注。
張藝謀《英雄》劇照,2002年
從1983年張軍釗(1952-2018)的《一個和八個》算起,第五代于破舊立新的變革大潮中橫空出世,又在去舊迎新的市場轉軌中湮沒無聞,這批文藝先鋒隊在漸行漸遠的同時,也迎來巨大的分化:有人英年早逝,有人心灰意冷,有人故調(diào)重彈,有人匿跡銷聲。
總體而言,第五代的上半場是幸運的,隨著藝術大獎與舉世認知被彪炳史冊;而第五代的下半場,卻在嘈雜混亂又日益極化的信息環(huán)境中莫衷一是。
不少戴著有色眼鏡的觀眾,常常有樣學樣地打量他們,如“馮小剛就只會逗樂”,“張藝謀被資本與流量裹挾”,“陳凱歌用后面的作品證明了《霸王別姬》不是他拍的”。言下之意,仿佛第五代在中國的電影產(chǎn)業(yè)崛起后,不是變節(jié)了就是墮落了。
這種對“第五代出品”的低估值,使得其新作風評屢在爛片和神作之間搖擺,最近的一輪“平反”,是對2012年上映的電影《一九四二》。馮小剛這部蒙塵已久的舊作,豆瓣評分長期定格在6.1分,更是其導演生涯唯一一部公映后賠錢的電影。
十年之后,意識到自己在時代車輪前的渺小后,新老觀影者們把《一九四二》的豆瓣評分提到了8.1。這部電影絕不是唯一被誤判的良幣。僅以第五代幾位旗手而言,張藝謀的誤解最多,陳凱歌的處境最難,馮小剛的轉變最大。
四十年過去,無論幸與不幸,他們都不曾停在原地。
01
張藝謀:大隱于朝
禍?;剡€車轉轂,榮枯反覆手藏鉤。
——白居易《放言》
張藝謀是第五代中最“與時俱進”的導演。
“與時俱進”這個詞在很多人眼里,未必是褒義。從藝術電影、商業(yè)大片到改編意大利歌劇,從08年奧運會到22年冬奧會,時代似乎永遠需要“國師”的匠心。即便在《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掛》《活著》接連未獲國內(nèi)發(fā)行許可的90年代初,以上作品在海外的逢獎必拿,也讓“為國爭光”的導演本人獲得過勞動人事部頒發(fā)的五一勞動獎章[1]。
大師級的攝影技巧,對造型、色彩、氣氛的運用,以及對整體風格的控制與表現(xiàn)力,是張藝謀橫跨地域的世界語言與通用技能,令他不僅在中國電影從計劃到市場的轉型中如魚得水,更在歐洲藝術大獎與好萊塢工業(yè)體系兩塊涇渭分明的場域隨腳出入。
比如2006年的《滿城盡帶黃金甲》,當年被國內(nèi)觀眾狂批,在海外上映后卻引發(fā)影評人叫好,讓國內(nèi)觀眾滿臉問號。《時代周刊》稱贊道:“這部電影極度絢爛,這種絢爛不僅包括它的色調(diào),還有那種狂野的情緒噴薄而出?!?/p>
所以,一邊有人用“形式大于內(nèi)容”來批評張藝謀,而另一邊則有人給他辯護:很多藝術不僅需要形式大于內(nèi)容,甚至于形式就是內(nèi)容[2]。
有人說張藝謀是中國的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古稀之年尚能三年5部,出手皆發(fā)揮穩(wěn)定;有人說張藝謀是中國的雷德利·斯科特,意即他在導演范疇無短板,只要拿到好劇本,就能出經(jīng)典;還有人說張藝謀是中國的保羅·索倫蒂諾,他從不避諱在藝術框架內(nèi)拍“流量”,還一手帶出鞏、章、倪、周多位“謀女郎”。
贊賞張藝謀的人,說他努力讓自己不被時代拋在身后,永遠爭當前浪;而厭惡他的人,則形容他習慣投機,熱衷擁抱現(xiàn)實,尊重一切演化。
張藝謀可以閑庭信步地書寫鐵屋子、老房子里被扼殺的欲望故事,也曾對民告官、下克上的社會議題信手拈來,但時過境遷,人們似乎只記得他以極富視覺沖擊力與藝術感染力的鏡頭語言,為集體主義背書添彩。于是迎接他的,是千萬頂名為“浮華空洞”、“曲意逢迎”、“奢靡無度”的帽子。
很多人并不知道,這種淪為眾矢之的窘迫,“出身不好”的張藝謀早已經(jīng)歷過。
1971年,21歲結束插隊的張藝謀,回到位于咸陽的陜西棉紡八廠當工人,每天“三班倒”地把百十斤的原料袋扛進車間,供女工紡紗織布。不甘心這種生活的張藝謀,平日里不斷琢磨攝影技術,一心想要改變命運。
張藝謀父親畢業(yè)于黃埔軍校,母親出生在大地主家庭,小學填個家庭出身表家里都要長時間地犯難。盡管張藝謀從小養(yǎng)成了不出頭、不張揚、隨大流的性格,但在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他還是七年入不了團,完全被邊緣化。
當時車間開大會,領導說黨員團員留下,其他人走。全場600多人只有張藝謀一個人站起來。
誰也無法想象當時張藝謀單影只地面對大家投來的目光時的感受。這種尷尬的場景重復了無數(shù)次,后來領導干脆在開會前直接點名張藝謀,讓他出去,然后大家開始開會[3]。這一被針對的場景,或許正是《英雄》片尾萬箭穿心的靈感來源。
成長經(jīng)歷造就的自卑,如影隨形地左右著張藝謀的藝術道路。一方面,影像風格上的標新立異與恣意張揚,是他對人生際遇的逆向釋放;可在更多更高的層面上,張藝謀也習慣了求全隱忍、逆來順受,妥協(xié)多過抗拒。
張藝謀首奪柏林金熊獎時的經(jīng)典大笑,1988年
《滿江紅》里岳云鵬那句“我沒有背景,這一切都是我努力所得”,電影里是笑點,現(xiàn)實中卻是張藝謀冷暖自知的真實寫照。即便是在捧得獎杯的巔峰時刻,張藝謀的內(nèi)心也從未停止惶恐,他覺得時代機遇之下投身藝術,或許只是一樁偶然。
以“適者生存”為座右銘的張藝謀,很早就談及過自己挑選劇本的標準:首要便是能拍,拍不了的內(nèi)容,再好也不作他想。他向媒體解釋,“制度是針對所有的人而言的,制度不會因為某個人而改變”,若不去接受現(xiàn)實,平衡創(chuàng)作,不光什么也干不好,而且什么也干不了[4]。
第五代的藝術探索剛一被腰斬,作為旗手的張藝謀便對失去土壤的“尋根思潮”掛冠而去,他朝覲主流的下半場,是被評論界口誅筆伐的二十年。令其風評錯亂的“魚與熊掌”,明里是藝術與市場的分野,暗里是自由與威權的選擇。
然而,歷史雖然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卻是由知識分子記錄的。
從《英雄》的山呼萬歲開始,張藝謀似乎犯了同為第五代導演的胡玫(1958-)的通病,對帝王迷夢一廂情愿的粉飾,令張藝謀在知識分子心中名譽掃地,而隨后的《十面埋伏》《長城》《影》等影片,又令其在大眾那里坐實了“攝影師系導演”的刻板印象。
攝影師出身的導演不一定倚重視聽刺激,比如顧長衛(wèi)(1957-)后來拿出的都是《立春》《孔雀》之類的文藝片。張藝謀對平衡兼顧和雅俗共賞的執(zhí)念,還是根植于他保守、隱忍的性格深層——既有“出身不好”的惶恐,又有“改天換命”的慶幸,有“躍居國師”的知足,還有“商業(yè)綁架藝術”的無奈。
《滿城盡帶黃金甲》是2006年的內(nèi)地票房冠軍
這里最被街談巷議的,自然是張藝謀與前制片人張偉平的陳年舊賬。在爆款綜藝《一年一度喜劇大賽》里,還有一個講述導演被制片人強迫拍爛片的小品,其中名為“張emo”的導演,似乎以時下最流行的諧音梗向年輕觀眾解釋了:
曾經(jīng)那個拍《活著》的導演,為什么會接下《三槍拍案驚奇》這樣的電影。
過往這些年,張藝謀始終在體現(xiàn)“進退”,其一流的作品受益于社會思潮與主流認知;二流的作品扎根于現(xiàn)實敘事;三流的作品著力于類型化的探索;第四梯隊則是乏善可陳、價值空洞的“爆米花”。前一部與后一部之間落差極大,缺乏共性與關聯(lián),只能逐個分析,不宜一言蔽之。
例如《十面埋伏》只是大型MV;《千里走單騎》卻在刻畫一對異國父子的心靈之旅時漸入佳境;《滿城盡帶黃金甲》有很高的完成度,但在評論家那里,它和《英雄》一樣是“人格被權力異化和扭曲的表征”,區(qū)別是一個“不殺”,另一個“濫殺”[5]。
如果說《金陵十三釵》的問題體現(xiàn)在“妓女更適合被獻祭”,《山楂樹之戀》對苦難閃爍其詞、蓄意詩化的取向,則比《三槍拍案驚奇》更加荒腔走板。跟《活著》相比,《歸來》仍然沒有把話好好說,唯有鞏俐飾演的母親對告密女兒講的那句“不原諒”,算得上找回了一點態(tài)度。
張藝謀在創(chuàng)作上唯一不變的,便是始終在變化,始終與社會及行業(yè)的發(fā)展同呼吸共命運。也因為張藝謀的這一特質(zhì),他的作品最具彰顯時代的活化石作用。
在國產(chǎn)大片狂飆突進的時期,張藝謀曾經(jīng)告訴影評人焦雄屏,自己有個3:1的最低比例,即三部商業(yè)片之后,拍一部體現(xiàn)情懷的電影——“好電影也不是得了多少獎,賣了多少錢,甚至被多少評論家怎么說。好電影在人心里?!?/p>
張藝謀近年作品,均由影像回歸敘事
從近年的創(chuàng)作來看,張藝謀已經(jīng)摒棄了過去氣勢恢宏的拍法,場面越拍越小,內(nèi)涵卻越擴越大,他現(xiàn)在更習慣在相對局促的空間下,去講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故事。《滿江紅》的編劇陳宇形容,在張藝謀過去的電影中,影像的形式是第一位的,而在如今的創(chuàng)作階段,他的視聽技巧都將服務于敘事。
從《一秒鐘》《懸崖之上》到《狙擊手》《滿江紅》,再到年內(nèi)有望上映的《堅如磐石》,“萬里歸來年愈少”的張藝謀,正在努力回歸屬于電影最基本的標準——讓觀眾花兩個小時的時間,完整地聽電影講好一個故事。
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人們希望張藝謀可以決定中國電影的上限;而在條件不允許的情況下,張藝謀能不斷地去提高一點中國電影的下限,也算是一件養(yǎng)功積德的事情。
02
陳凱歌:進退維谷
松樹千年終是朽,槿花一日自為榮。
——白居易《放言》
陳凱歌是第五代中最有藝術追求的導演。
作為一個作家型導演,陳凱歌有著同賈樟柯、程耳一樣凝練、深邃的文筆,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和思想者,有別于姜文的樸拙原氣、陸川的犀利冷峻,陳凱歌的風格更為雕琢莊重,所謂“敏感之心靈,熱烈之同情,適當之鑒賞力,相當之社會經(jīng)驗,充分之常識”,翻譯家傅雷的行文標準,在他的作品中一應俱在[6]。
2002年,英國電影公司邀請15位當代大師拍攝短片集《十分鐘年華老去》,在戈達爾、貝納爾多·貝托魯奇、伊日·門澤爾等人領銜的藝術家中,執(zhí)導了《百花深處》的陳凱歌是唯一受邀的中國導演。在這部短片中,馮遠征飾演的“老北京”留戀于城市規(guī)劃中被拆掉的胡同,在水泥森林中悵然若失,直到出現(xiàn)幻覺。
《百花深處》的豆瓣短評,如入芝蘭之室
《百花深處》帶有陳凱歌作品典型的寓言性與儀式感,令人想起他影片中世俗成績與藝術評價較統(tǒng)一的那類,如《和你在一起》的靜水流深、《孩子王》的天人一統(tǒng)、《霸王別姬》的物我兩忘。
與張藝謀的“與時俱進”不同,陳凱歌其實是在有意識地“落后于時代”。
兩人幾乎同時成名,但到了今天,一個選擇當下,一個執(zhí)念過往,一個循規(guī)蹈矩,隨遇而安,一個克己復禮,狐死首丘。在張藝謀身上,歷史只是表意時偶爾調(diào)配的背景板,可在復古情結濃郁的陳凱歌那里,歷史卻構成了創(chuàng)作的本源。
除了感時傷懷和對現(xiàn)當代命運悲劇的記錄,陳凱歌最重要的母題,是對烏托邦不由自主的向往與解構。那本根據(jù)文革成長史寫就的自傳《少年凱歌》,十分有助于理解陳凱歌在《荊軻刺秦王》《邊走邊唱》到《妖貓傳》等作品中展露的糾結與矛盾——先不辭勞苦地布下宏大敘事,后視死如歸地從中突圍。
影評人梅雪風認為,矛盾來自陳凱歌“對于壯闊的本能的熱愛,以及‘知道這壯闊背后一片虛空’的清醒”,他的電影因此充滿自我懷疑與自我否定的悲愴[7]。戴錦華形容,陳凱歌在“粗眉毛般在對歷史表示了極大的敬意后掉頭而去”。他哪吒剔骨般的少年意識,是與形塑一切的父權玉石俱焚,然后獨自面對空曠。
陳凱歌的復雜就在于他寓言的變奏:在戳破幻象前,必先制造幻象;在導演滅亡前,必先營造癲狂;在否定虛無前,必先描繪虛無。
《無極》是陳凱歌上下半場的分水嶺
只關注寓言第一層的表面,而忽略其第二層的真意,自然會誤解創(chuàng)作者只是故弄玄虛,華而不實。在《大閱兵》里,真正雷霆萬鈞的不是恢弘的陣列,而是過河卒子的疑惑不解;在《荊軻刺秦王》里,真正彪炳史冊的不是色厲內(nèi)荏的秦王,而是白晝流星一般閃過帝王家譜的刺客。
如果說張藝謀最擅長拍大時代,馮小剛最擅長拍小人物,那么陳凱歌最擅長拍的,是大時代中的小人物。他始終關心和探討的,是普通人在不可抗力下如何爭取生存,或是保持尊嚴。
然而,即便是在第五代導演如日中天的年代,陳凱歌的藝術追求也難免曲高和寡,隨著一個眾聲鼎沸的網(wǎng)絡時代的到來,他的形單影只自然更加凸顯。
陳凱歌“拍爛片”的罵名始于胡戈為《無極》量身定制的惡搞視頻《一個饅頭引發(fā)的血案》。拋開彼時蓬勃生長的草根意識,那部2005年的泛亞洲巨制并非一無是處。作為奇幻類型,《無極》真正的短板是劇作上缺乏精細、完整的世界觀,在《哈利·波特》《指環(huán)王》等有原著打底的外片對比下相形見絀。
在過去的二十年間,陳凱歌獨立執(zhí)導的長片僅《無極》《梅蘭芳》《趙氏孤兒》《搜索》《道士下山》《妖貓傳》6部,不僅難算高產(chǎn),而且毀譽參半?!皩W究氣”“老古董”成了附著于他的刻板印象,更著名的批評則是江郎才盡——說《霸王別姬》若非其父陳懷皚代導,便是已然用光陳凱歌的藝術細胞。
《梅蘭芳》里還是能看到《霸王別姬》的神韻
對于自己的“不合時宜”,陳凱歌三十年前接受采訪時就已經(jīng)看得很清楚:他認為在經(jīng)濟發(fā)展初期,電影中的人文關懷不會得到特別多的共鳴,因為大多數(shù)人還在忙著解決生存問題。同時,人們在社會中越是缺乏安全感,就越是格外地看重物質(zhì),對精神價值勢必有著相當程度的忽略[5]。
《十三邀》里馮小剛與許知遠的對話,從另一個角度解釋了大眾為何對精英意識充滿敵意,反感陳凱歌式的正襟危坐[8]。馮小剛解釋,這其實是一種文革后遺癥,因為那個時代太假,所以導致經(jīng)歷過這一切的人本能地警惕大道理和說教,并不加區(qū)分地抵制所有“形而上”的理想。
這種對“假崇高”的厭煩,對精英話語的逆反和排斥,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到來延續(xù)了兩代人。這套由“別裝”“務實”“接地氣”等行為邏輯組成的“大詞過敏癥”,原本是一種群體性的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9],卻在矯枉過正中滑向了另一個極端:即唯利是圖的成功學,目光短淺的功利傾向與目空一切的犬儒化。
這導致“假崇高”被送瘟神一樣地送走了,“真崇高”卻也屢屢遭遇冤假錯案。從這個意義上看,陳凱歌在導演生涯下半場中的碰壁遇冷,不是“某一部電影沒拍好”這么簡單,而是存在深層的歷史根源。
遙想第五代當年,《荊軻刺秦王》和《英雄》都曾在人民大會堂舉辦首映式,時代曾給予電影藝術家最崇高的禮遇[1]。可當一代人對歷史意識的集體回應消失后,在市場化的櫥窗上,大眾只需要爽片,一個拉著觀眾一起思考艱深議題的陳凱歌,怎么掙扎都只得靠邊站。
陳凱歌是《演員請就位》里最出彩的導師
頗為諷刺的是,一個出世、掙扎的陳凱歌似乎永遠被罵、被群嘲、被曲解,而一個入世、躺平的陳凱歌反倒立竿見影地俘獲口碑。
作為曾與田壯壯一時瑜亮的大師,陳凱歌在過去十年里上了兩倍于拍片量的綜藝真人秀,化身“電視知識分子”的陳凱歌出口成章、娓娓道來,引得新一代的觀眾如癡如醉。以前讓一個導演解釋自己拍了什么,近似對創(chuàng)作者的侮辱;可在今天,把對演員的調(diào)教從幕后挪到臺前,卻能讓老藝術家被網(wǎng)絡彈幕頂禮膜拜。
如果說綜藝錄制現(xiàn)場的引經(jīng)據(jù)典,為陳凱歌帶來的是流量密碼,那么從兩部票房近百億的《長津湖》,到分為上中下三部的抗美援朝題材電影《偉大的勝利》,則被網(wǎng)友戲稱“找到了致富密碼”。同為抗美援朝題材,《偉大的勝利》唯一可能的“變數(shù)”,不是卡司里的張譯和張頌文,而是編劇欄的蘭曉龍與黃建新。
在甘于寂寞這件事上,陳凱歌不像拂袖而去的田壯壯,所以總躍躍欲試,可他對“命題作文”的處理,卻不如慣在體制倫理中閃展騰挪的黃建新。
乍看上去,黃建新也有著大相徑庭的上下半場:90年代拿出的是以“都市三部曲”為代表的黑色幽默,過去十幾年則為主旋律大片兜底撐臺。兩個半場看似違和,實際卻只有他最“適合”——不僅因為黃建新對中國權力結構與社會規(guī)范的深刻洞察,更因為他那見縫插針的呈現(xiàn)方法。
黃建新代表作《站直啰,別趴下》《紅燈停,綠燈行》《背靠背,臉對臉》
陳凱歌的電影是寓言,追求一擊即中的透徹,黃建新的電影則是社會學,著重抽絲剝繭的準確[7]。陳凱歌是整體概念的,黃建新卻善做局部傳切,陳是正規(guī)軍,黃就是游擊隊,后者可以化整為零,假道伐虢,身在曹營心在漢,前者卻往往丟卒保車,削足適履,開弓難有回頭箭。
在“命題作文”中進退失據(jù)的典型是吳子牛(1952-)的《國歌》,片中由“獨立團趙政委”飾演的田漢是90年代的田漢——充斥著知識精英依附國家時的興奮和激動,完全不能反映30年代初期文化人之于集體的復雜情感——對國運的擔憂,對救亡的激情,對公權力的質(zhì)疑,對民眾的怒其不爭與哀其不幸[5]。
可如果連“半命題”都要做成“全命題”,卷子上只謄寫標準答案,那么隨便一個年輕導演都可以做,犯不著動員老藝術家。
“云在青天水在瓶”,才是藝術家應該保持的立場。陳凱歌早年說過,當時能拍好《霸王別姬》,是因為自己特別理解一個人和社會格格不入的那種狀態(tài)——“做藝術的人不能太順,什么都心滿意足,成為滿面紅光的上等人的時候,往往就什么都不能做了[5]。”
陳凱歌是最好的作家型導演,但他沒有機會把作家型導演做到最好。
03
馮小剛:溯洄從之
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
——白居易《放言》
馮小剛是第五代中最懂市場的導演。
他曾著稱于世的印象,是一個活躍于各種媒體、滿嘴夾槍帶棒京片兒、批評行業(yè)亂象口無遮攔的“藝術成功人士”。作為第一位累積票房破10億人民幣的內(nèi)地導演,馮小剛沒有經(jīng)過正規(guī)系統(tǒng)的電影學習,也很少觀看影史經(jīng)典作品,卻憑借著對故事、情感、語言的本能判斷,坐上了中國商業(yè)片導演的頭把交椅[10]。
從1997年的《甲方乙方》到1998年的《不見不散》,再到1999年的《沒完沒了》,馮小剛用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黑色幽默開啟了中國電影的“賀歲檔”。年均一部的高產(chǎn)之下,馮氏喜劇皆成賣座爆款,一方面使得馮小剛成為最有觀眾緣的電影導演,另一方面也為他招來了同行的批判與冷眼。
馮小剛《大腕》劇照,2001年
在中影集團2000年的創(chuàng)作生產(chǎn)工作會議上,連創(chuàng)三年國產(chǎn)片票房紀錄的馮小剛,就在大庭廣眾下被后來轉型去拍電視劇的何群(1955-2016)炮轟:票房最少的電影只有135塊,馮小剛卻每部都賣了3000萬以上,是“地方保護發(fā)行”和“本位主義”導致了這種不公平的局面[11]。
這通偏頗之論體現(xiàn)了學院派導演對市場化轉型的不適應,也反映了馮小剛當年的票房號召力。這個“野路子”從未接受專業(yè)訓練,拍出來的東西卻更掙錢,自然少不了旁人說閑話。
對馮小剛更大的非議,來自電影理論家和精英媒體。
2005年,第5屆華語電影傳媒大獎評出“百年100位中國導演”,遍布生僻人名,卻沒有最受老百姓津津樂道的馮小剛[10]。有批評者認為,馮氏喜劇充其量是掛在銀幕上的電視劇,其目的不過是讓葛優(yōu)說出馮小剛肚子里的俏皮話[5]。另一種更有代表性的鑒定意見是[12],“不知道他這拍的是一個什么東西?!?/p>
一份事隔多年仍令馮小剛介懷的榜單
馮小剛并不介意被批“缺乏藝術性”,他認為拍電影就是在滿足不同人的低級趣味,只不過有些人滿足的是觀眾的低級趣味,有些人滿足的是一小撮所謂的藝術家的低級趣味,還有些人滿足的是一小撮外國評委的低級趣味[11]。而他當時之所以選擇觀眾,是因為當時的他只能選擇觀眾。
紀錄片《人生在線》揭示了馮小剛的創(chuàng)作動因——平民家庭與非科班的出身,很大程度上局限了他起步階段的藝術選擇。如果說陳凱歌看自己是藝術家,張藝謀看自己是匠人,那么馮小剛從學畫畫、到做美工、做編劇,再到拍電視劇、拍電影,這個斜杠青年只當自己是在糊口。
電視劇《與青春有關的日子》里被丑化的跟班“馮褲子”,體現(xiàn)的只是大院子弟視角下的草根形象。而紀錄片里馮小剛道出的“平民心態(tài)”,相信更能令大多數(shù)人感同身受:
“老百姓的孩子和官宦子弟,一個本質(zhì)的不一樣,汲小就落下來的——老百姓的孩子撒謊、說瞎話。為什么?因為他承擔不起他表達了真實看法之后所產(chǎn)生的那種惡果。所以注定了我們是謹小慎微地做人做事,處處容易換位思考,容易站在對方的角度去想:如果別人不痛快了,他能讓你多不痛快[11]?”
馮小剛形容,電影圈也有兩類人先天占優(yōu)勢,一種是世家子弟,“影二代”,花三分力氣能取得十分效果;還有一種是官宦子弟,行業(yè)資源不夠,社會資源來湊,靠權力填補才情。這兩類人里也有天賦好的,但像張藝謀和他這種屬于“生是自個兒砍殺出來的”。
2000年,中影工作會議上的馮小剛
張藝謀和馮小剛的確有不少相似之處,出身寒微的他們都必須主動地尋求機會,又都得被動地等待結果,能否成功取決于取悅別人的程度。
但兩人的不同點則在于,北影畢業(yè)的張藝謀一出道就是文化輸出的代表,一個劇本后面只要他看中,永遠有人爭著投。而馮小剛則不然,從踏入影視行當起,一直都要滿處找錢,《北京人在紐約》是貸款拍攝的,陪資方喝酒,協(xié)調(diào)關系,早已是馮小剛的家常便飯。
再到跨行拍電影,都屬于韓三平在“行業(yè)特困期”給這個高收視率的電視劇導演開了綠燈。馮小剛當時的心態(tài)是,自己弄砸一回指定沒有第二次,所以格外珍惜機會。既然自認是野路子,就要首先體現(xiàn)“三滿足”——滿足政府需要,滿足觀眾需要,滿足資方需要。至于自己的需要,只能次之再次之。
一個自幼不被看好、事事落于人后的平民子弟在社會打拼,既有自卑、無助、希望被接納的一面,也有自負、悖反、不服所有人的另一面。馮小剛委曲求全的背后,是對出人頭地異乎尋常的渴望。他要證明給人看,就勢必倒向最易出成績的路。
當然,這不代表馮小剛沒有自己想拍的電影,或是從根本上缺乏對于好壞的標準。
馮小剛形容,那些電影學院的科班生,在劇組有老師、同學互相照應,而自己剛開始只能是試探,不敢貿(mào)然地表達。要生存,要讓人認識你,那么就得更多地屈從于市場。后來各方面條件越來越成熟,就更多兼顧到搞創(chuàng)作的一面[13]。
換句話說,在拍出自己的《美國往事》之前,這個局外人必須先以豐厚的商業(yè)回報取得發(fā)言權,再以穩(wěn)定的票房號召力鞏固發(fā)言權,他不得不去繞很大的一個彎,才能坐上牌桌,贏得籌碼。
這個水到渠成的轉型之路,被他自己總結為“前十年,順流而下;后十年,逆流而上”。所謂順流而下,是指在只有文藝片才登大雅之堂的早年,他選擇了商業(yè)片這條空蕩蕩的路;所謂逆流而上,是指在同行狂按計算器的近年,他卻調(diào)轉方向,操弄起不討喜、不討巧的藝術。
2007年,當《三毛從軍記》的導演張建亞(1951-)都在拍《愛情呼叫轉移》這類標準商業(yè)片的時候,喜劇宗師馮小剛帶給觀眾的,卻是一部蕩氣回腸的《集結號》。而馮小剛轉型的界碑,正是由《集結號》《唐山大地震》《一九四二》組成的“棄嬰三部曲”。
《集結號》是大部隊放棄了小部隊,《唐山大地震》是母親舍棄了女兒,《一九四二》是政府拋棄了人民。這些電影均體現(xiàn)了對固化的歷史模式的反思,給予個體敘事應有的名分,生動表現(xiàn)了時代一粒沙落下后,如何變成人身上的一座山。
《集結號》里有血有肉的“九連”
在《集結號》里,國產(chǎn)戰(zhàn)爭片的“假大空”不見了,觀眾看到了戰(zhàn)場的殘酷,也看到了人的膽怯。也基于影片對一眾小人物的鮮活刻畫,才使得角色的犧牲不再是累加的數(shù)字。片中最值得玩味的,是谷子地對組織的態(tài)度:個人可以為集體犧牲,但這些犧牲必須得到集體的珍視,你不兌現(xiàn)承諾,我就對質(zhì)叫板。
以“23秒毀掉一座城市,32年重建一個心房”立意的《唐山大地震》是國內(nèi)少見的災難題材。一貫關注國人情感經(jīng)歷的馮小剛將其改編后,卻被批“賣慘”“消費苦難”“揭民族傷疤”。事實上,重回創(chuàng)傷深處、直面人性余震正是影片價值所在,畢竟我們最常犯的錯誤不是消費苦難,而是遺忘苦難,盲目向前。
《一九四二》是馮小剛一直蓄力想拍的“民族心靈史”,可等到他終于完成的時候,留給這部電影的卻是經(jīng)年累月的誤讀與輕視。影片并不是對1942年的忠實記述,而是一個典型的寓言,也因為這種寓言性質(zhì),使得其主題獲得了深刻的超越——它是過去,也是未來,是只要條件形成便會一再重復相似悲劇的歷史宿命。
之后的《我不是潘金蓮》與《芳華》,不僅是對“棄嬰三部曲”的深化,同時也標志著馮小剛對重回賀歲喜劇的舒適區(qū)毫無興趣。
《我不是潘金蓮》是一部考驗閱歷的電影,影評人將它與黃建新的《背靠背,臉對臉》并稱為官場電影雙壁。它沒有后者那般綿里藏針,卻由點及面地道出了官場生態(tài)的疲憊與虛耗[14]。片中的李雪蓮并不是張藝謀電影里的秋菊,多數(shù)時段她只是一個“作妖”的怨婦,只待片尾謎底揭曉,觀眾才能理解她的偏執(zhí)。
《我不是潘金蓮》中客串省長的黃建新(右)
而作為馮小剛青春回憶的《芳華》,則富含第五代電影典型的象征性,這部馮小剛迄今為止最具迷影感的電影,值得稱道的當然不止“對越自衛(wèi)”戰(zhàn)場上一鏡到底的長鏡頭,還有主人公對“偉光正”的質(zhì)疑與反省。畢竟烏托邦真正的信徒,不是劉峰式的真理想主義者,而是林丁丁這樣心口不一的假道學。
馮小剛后來不止一次地強調(diào),做導演的初心不是為了賺錢,況且商業(yè)大片這條路上也不缺一個馮小剛。自己到了這把年紀,沒有更多時間去妥協(xié)、揮霍,必須心無雜念地去拍真正感興趣的東西。而早年拍賀歲片時積累的經(jīng)驗、人氣與信譽,也形成了一種強大的勢能,使得他的轉型不至磕磕絆絆。
即便遭遇《一九四二》的票房失手,馮小剛還能在短期內(nèi)補拍《私人訂制》來以小博大,幫助資方把虧的本賺回來。更值得玩味的是,只是作為“救火隊員”的《私人訂制》,仍然留下了“我想挑戰(zhàn)一下我的軟肋”和“你就拿這個考驗干部”等諸多金句廣為傳誦。
馮小剛《私人訂制》劇照,2013年
然而伴隨著轉型,馮小剛的聲譽卻江河日下,似乎總有人厭惡“一個喜劇導演不再安分守己”。
上半場的馮小剛殫精竭慮,努力做到最佳,票房在十四年間(1997-2011)獨孤求敗,是名副其實的“國民導演”;下半場的馮小剛迎難而上,忍受冷眼污名,在人文關懷上獨自扛起第五代遺落多年的大旗。但無論哪個馮小剛,似乎都不能獲得足夠的認可,而他對中國電影的重要性,也遠遠沒有得到充分的論述。
一個逗樂的馮小剛,永遠會在電影市場占據(jù)一席之地;而一個不再逗樂的馮小剛,卻能為中國觀眾做得更多。
04
結尾
張藝謀、陳凱歌、馮小剛三人最近的一次聚首,是在年初去世的第五代導演何平(1957-2023)的追思會上。
曾和張藝謀在西影招待所徹夜聊電影的何平,不僅是馮小剛拍電影的引路人,也為很多新導演做過監(jiān)制,用陳凱歌的話說,他的溘然長逝是“中國電影導演群體的損失”。耐人尋味的是,生前長期擔任中國電影導演協(xié)會秘書長的何平,微博簡介卻自嘲地寫著“電影從業(yè)者+玩家+邊緣人+吃盒飯的=勞苦大眾”。
這位拍過《雙旗鎮(zhèn)刀客》《炮打雙燈》的西部片導演,是第五代多數(shù)創(chuàng)作者的縮影:因藝術取向偏離主流,湮沒在大干快上的市場化進程中。何平生前最后一部電影《回到被愛的每一天》,主演是如今大火的張譯,但在當時因排片遇冷,他索性掛出資源,對網(wǎng)友說“喜歡與批評都可以告訴我[15]”。
何平導演生前的微博一角
在做導演這件事上,何平像其作品《天地英雄》里一眾退守西域的武士,凜凜而來又悄然隱去。但在另一個層面,“五十歲后不再講一句假話”的何平從未放棄表述,他痛斥電影市場供需失衡的頑疾,厭惡同行對爛片的互捧,直言未老先衰的同齡人很多,倒是第六代在條件更差的情況下堅持理想。
當何平們年輕的時候,中國電影沒市場沒技術,導致他們不能想拍什么就拍什么,但在影迷認為“國產(chǎn)科幻片已經(jīng)動輒吊打好萊塢”的今天,中國電影有市場有技術,可故障似乎有增無減。比如71歲的田壯壯就感嘆:新片送上去可以接受任何修改意見,可兩年多一句反饋都沒有。
只有“技術問題”從含混不清、涵蓋一切變得符合規(guī)律、清楚明確,第五代縱然拍不動了,第N代也一定有機會帶來新的《霸王別姬》《一九四二》和《活著》。當然一切的前提,是新一代的觀眾不會重新操著那些熟悉的語調(diào)和句式,把這些電影當成“大毒草”來對待。
跟“第五代”同歲的香港導演杜琪峰講過:“何時都會有高潮低潮。問題是高潮時,誰得到最多好處;低潮時,誰不見了?”
全文完,感謝您的閱讀。
參考資料
[1] 昨日之島,戴錦華
[2] 名人檔案-張藝謀,名人面對面
[3] 十三邀-張藝謀,騰訊新聞
[4] 茶余飯后-張藝謀,KSCI
[5] 說影,解璽璋
[6] 少年凱歌,陳凱歌
[7] 黃建新:淡然苦笑,梅雪風
[8] 十三邀-馮小剛,騰訊新聞
[9] 搶教授話筒的中學生,海邊的西塞羅
[10] 悲喜劇匠-馮小剛,第十放映室
[11] 2000年馮小剛的一天,人生在線
[12] 茶余飯后-馮小剛,KSCI
[13] 揭秘《芳華》背后的馮小剛,橘子娛樂
[14] 十年后,你承認當初小看了馮小剛嗎,賽人
[15] 仗義執(zhí)言的大俠,在電影圈堅持“說真話”,娛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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