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鵲刀門傳奇》于8月中旬播出，這部情景喜劇是趙本山10年來領銜主演的第一部作品，劇中他扮演了廚子與掌門兩個角色，兩者看起來是沖突的。戲里戲外形成某種互文，農民與富豪，小人物與大藝術家，不同的身份指向同一個人。

一別十年

這十年你在做什么？

通常來說，這不該是人物訪談時的開場。這個問題的時間跨度太大了，可能令對方無所適從。但這是我見到趙本山時，脫口而出的問題。畢竟眼前，是一個從舞臺中心離開了十年的人。

他沒有回答，而是直奔感受而去。「我覺得這十年過得比以前都好，真正地靜下心來了。重新的一個活法?！?/p>

什么活法？

「炒炒菜，整個菜地，壓一缸醬?！顾α?，眼睛望向窗外?！竿炅嗽贁R這兒干點活，拔拔草。」

十年過去，那些不變的和變了的都同樣明顯。像很多同齡人，他有個鼓起來的肚子，比最后一次亮相春晚胖了不少。但那張臉和記憶中幾乎一樣，唇上的一撇小胡子也在，不同之處是，須發(fā)皆白，眉角也染上銀霜。自20多歲起，他就扮演老年人，他的熒幕形象總是老年人?，F(xiàn)在，他66歲，是一個真正的老年人了。

此時是8月底的一個午后，像年輕自由職業(yè)者的作息，趙本山剛剛起床。我們在本山傳媒影視基地，一個300畝大的園區(qū)，位于沈陽市郊蘇家屯。他的公司在這里，他吃住也全在這里。幾年前，他把一個供工人住的簡易小炕房改造成擁有兩個寬闊廳堂的房子。一切按舊式農村設計，入門處掛著蒜頭和辣椒，墻上貼著福字，炕上鋪著大紅棉被，斑駁的紅磚砌成地板，沿墻一溜兒炕頭。屋里設有蹲廁。

大家還是沿用之前的名字，管這兒叫「小炕」。趙本山并不真正居于此處，而是獨自住在園區(qū)內部賓館頂樓的一間套房。但他每天大部分的時光泡在這里。院里有口井，水注入到下面的儲水池，再通過水泵抽上來使用。院外就是菜地，井然有序地種著辣椒、香菜等各種蔬菜，有專人打理，邊上種了一圈防蚊草。夏日在院里乘涼，少有蚊蟲叮咬的煩惱。在我拜訪的這天，趙本山剛剛給院子新裝了一個涼亭。戴著一頂草帽，頂著中午的大太陽，他指揮著工人裝卸。

這也許算不上真正的田園牧歌，更接近一個人造景觀。但對于趙本山來說，這就是他向往的生活。

生活慢下來了?，F(xiàn)在，他干什么都是慢悠悠的。走路慢悠悠，吃飯慢悠悠，別人沖他打招呼給予回應時也慢悠悠的?！冈瓉硎聞仗唷Ｉ夏膬喝ラW光燈辟里咔嚓的，我夠了，對我來說那太虛了。那些名和利對于我來講是過時的事了?！顾f，「走來走去還得歸根嘛，找到自己啊，得找到啊，找不到自己，活著是不存在的。」

嚴格來說，他沒有歸隱田園。辦公室?guī)啄隂]有踏入了，他卸下正式職務，但還是本山傳媒的最高領導者，總裁班子隔三岔五來到「小炕」向他匯報工作。集團的招牌《鄉(xiāng)村愛情》系列連續(xù)劇，他每年都在出演，已是15部。近幾年，他還把十幾年前拍的老劇《劉老根》重拾起來，作為導演又拍了3部。

他確實消失在公眾視野里。很大程度上，這是他的個人選擇。自從2013年初在郭德綱的節(jié)目《郭的秀》上宣布未來退下春晚后，他沒有參加任何節(jié)目、晚會，也沒有接受過任何專訪。

《人物》這次拜訪的契機是古裝武俠喜劇《鵲刀門傳奇》的播出。趙本山帶著一眾徒弟出演。他一人分飾兩角，是武功卓絕的鵲刀門掌門人西門長海，也是窩窩囊囊的廚子西門長在。該劇在網(wǎng)上取得良好口碑，也令本山傳媒首次在農村劇的舒適區(qū)之外取得了成功。集團上下都很振奮。

但首先明確一點，不要圍繞趙本山展開提問?！肝也怀鰜淼脑蛘f實話，就是不想再紅紅火火，再把我推到一個高度?！顾_門見山，「對我來講沒意義。高處不勝寒的那個虧我吃完了，我不想再回頭?！?/p>

這是反復思量的決定。《人物》通過《鵲刀門傳奇》導演唐鐵軍聯(lián)系，趙本山最初同意聊一聊。但隔了一日，「趙老師說，他還是別出來了，」唐鐵軍轉達，「能不能找其他演員？」

關于《鵲刀門傳奇》，一個問題橫亙在所有的問題之前。為什么趙本山參演了這部??？

正式提問，他推辭掉了，但相處與閑談是另一回事了，他歡迎我多待幾天。「你這大老遠來了，我不接待你吧，你會很失望。我也理解你?！顾f。他話語里透著一股誠懇，即便拒絕也讓人感受不到任何生硬。目光交流永遠是他談話里重要的一部分。他笑起來時，習慣有個持續(xù)幾秒鐘的定格，眼角魚尾紋擠到一起，嘴咧開。笑被拉長了的那個瞬間，他總是轉過頭來，去尋找周圍的人。眼睛要對上眼睛，相視而笑。你可能會被他盯得不好意思。

他很容易和人拉近距離。初次見面的這個下午，他很自然地問起我的個人和家庭情況。每一句話都不落地上。他把后衣領反過來，讓我看看是啥牌子，這是他不久前去香港稀里糊涂買的?？次掖┲绦?，他擔心晚上冷，隨手拿過一件他自己的防風衣給我披上?！附o你了?！顾χf，又上下瞅瞅，「要長褲子不？」

他讓唐鐵軍陪我晚上去城里看一場劉老根大劇場的演出，結束再回基地，他把戲里幾個主演都喊過來?！肝以僮鰩讉€菜，喝點酒，跟大伙都聊聊?！顾f。

受訪者供圖

出山

《鵲刀門傳奇》最初立項時，師父的角色是準備交給程野來演的。該片導演唐鐵軍覺得，應該請趙本山來演師父。戲里戲外，都是師徒，既有趣又再自然不過。在一次陪趙本山散步時，他把想法提出來。

「我還演啥啊，我不演?！冠w本山一句話把他堵了回去。

這不意外。十年來他只參演過《鄉(xiāng)村愛情》和《劉老根》這些老IP，但都是不得已之舉，他的角色早綁在其中。他有意減低戲份，把主線放在其他角色身上。此前宋小寶、文松等徒弟各自導演電影，都沒敢邀請師父來參演。

唐鐵軍43歲，在本山傳媒主管集團影視項目，是個冷靜、充滿耐心的人。他的助手說，從未見他發(fā)過脾氣。加入公司14年，唐鐵軍了解趙本山的處事風格。不要在老爺子宣布決定后當即挑戰(zhàn)他，「他有一萬句話反駁你」。他岔開了話題。但之后只要有機會，他就會和趙本山聊這部戲。

武俠情景喜劇暌違市場多年。自2006年播出的《武林外傳》引發(fā)現(xiàn)象級反響后，最近一次讓人留下印象的嘗試也是距今10年的《龍門鏢局》了。而這一次背景設定在一個東北武林世界，每個人都講東北話。趙家班都是二人傳演員出身，「這樣的話拍起來不會違和嘛」，唐鐵軍說。

最初劇本是按傳統(tǒng)單元劇處理的，編劇是制作過喜劇綜藝《歡樂喜劇人》的幕后團隊，給40集的劇寫了40個小品式的點子，一個師父和幾個性格各異的徒弟之間發(fā)生的好笑橋段。唐鐵軍認為必須加入主線，讓這部劇更接近一個劇情不斷向前滾動、人物持續(xù)成長的連續(xù)劇。另一批負責寫主線的編劇加入，在原本故事中，設計了一條抗倭的主線。反派曹公公和高大毛也作為新角色出現(xiàn)了。單元劇每集間的平行結構打破，許多先前設計的橋段用不上了，制片人李春菀回憶，兩撥編劇「天天打架」。

唐鐵軍告訴趙本山，這部劇會在一些地方區(qū)別于《武林外傳》。它將采用實景拍攝，空間大大拓寬。動作戲不是「打嘴炮」，要來真格的，演員需要上威亞，有專業(yè)武術指導負責這部分。

「我知道趙老師是熱愛藝術的，我盡量從細的、好玩的跟他聊，勾起他想演的欲望?！固畦F軍說。改變老爺子決定的，只能是老爺子本人。

三番五次敲打，經過一段時間，巋然不動的那座山終于動搖了。趙本山松口，他可以參演。

但很快，他就反悔了。該劇訂制方以及播出平臺是騰訊，對方趕緊跟趙本山聯(lián)系，「老師非你演不可」。兩位制片人趕赴沈陽，哄了半天，老爺子重新同意了。

去海南度假回來，趙本山又打起退堂鼓，他對演大俠本來就沒有興趣。他提出，戲份不如少點，演個小人物就行了，比如門派里的「掃地僧」。這給編劇設置了一道難題，一個劇怎么可能圍繞一個掃地的展開呢？

一個叫孫瑜的編劇建議，為什么不能讓大俠有個當廚子的孿生哥哥呢？掌門人去執(zhí)行抗倭任務，不會武功的廚子假冒他坐鎮(zhèn)鵲刀門。劇情在廚子變掌門的錯位沖突中展開。為了增強廚子留下不走的可信度，編劇還為他編織了一條相親的故事線，一個有著雙重身份的媒婆角色也入局了。

「你不是答應演小人物了，這正好有個小人物——廚子。」唐鐵軍對趙本山說。趙本山很喜歡這類設計。多年來，無論小品還是影視劇，他扮演的多是這類透著些許市井狡黠、身上有缺陷，但本質善良、老實的角色。「演大人物，他沒有心理依據(jù)?！固畦F軍說。

劇本改過后，趙本山有200多場戲，比其他主演人均300場要少，但還是違反「戲要少點」的指示?！杆麄儧]摟住，寫得有點多?！固畦F軍向他匯報?！高@不扯呢!」趙本山一聽就不干了。劇本再次改動：師父動不動就去后山窩棚里閉關，有些場次無需在場，臺詞分給徒弟說了。還有幾集，師叔臨時來代掌門，接管了本屬于師父的戲份。

按趙本山的要求，他的場次要刪到80場以下，實際上，他的戲還有120多場。被問起時，唐鐵軍就敷衍，「再商量。」

過程中，徒弟們也紛紛游說：「師父你得演，這人物就給你寫的呀?！埂肝覀兇蠡镌谝黄穑€能吃啊，還得相處啊，開心啊，在一個地方待兩個月?！埂笡]有帶頭的，這玩意兒關注度上不來啊。」

「你要是不這么『忽悠』師父，師父真不去演?！雇降芪乃苫貞?。

就這樣連騙帶哄，師父進組了。

受訪者供圖

拍戲

2022年7月，《鵲刀門傳奇》在沈陽附近的棋盤山開機。主場景的小院就在山中一處草地上搭建的。正值一年中最熱的時候，溫度接近40度。戲服很厚，要穿好幾層。化妝加盤頭要用上一個多小時。因為身體原因，趙本山不能吹風扇，更不能吹空調。只有一遍遍地擦汗，衣服很容易就濕透了?！笌煾柑貏e遭罪，他胸上起的全是熱痱子?！刮乃烧f。

作為整個劇組年齡最大的人，他得到的照顧是，不用像其他人一樣早起，通常午后才過來，戲安排在下午和晚上。但熬夜卻是免不了的。一兩點收工是常事，有次，他拍到早上4點半。

「最起碼在創(chuàng)作過程當中是快樂更多的，沒有想象中那種特別煩啊。」趙本山說。

盡管職務不是導演，他在場時，自然導起戲。頭一個月，他在現(xiàn)場盯得特別緊?！肝异o下心來給他們每個人物的畫像、輪廓都定好了?！褂盟脑捳f，戲里程野演的大師兄特點是萌，宋曉峰演的二師兄是彪，歷曉賀演的小師妹是二，這些詞乍一聽差不多，各有各的抓手。他告訴演王公公的王小虎，這個角色是大反派的跟班，要有所區(qū)別，用兩種聲線說話，「在他面前你演正常的，你離開他之后像公公似的，小派頭支楞起來，小嗓子勒上去那種?！?/p>

在師父面前，師兄弟同場競技，每個人都暗暗使勁。程野回憶，他忍不住就想手里拿上點兒小道具，爭奪注意力?！笡]我（臺詞）時候，我嘴上還這么待著。」他做了二人轉里的齙牙的扮相。

但這恰恰是趙本山花了最大力氣控制的。他一遍遍對徒弟強調，用心塑造人物，不要使相，不要用力過猛。尤其劇中那些借古諷今的橋段，「假了一眼就看出來，都真演的，這就搞笑了」。

趙本山相信徒弟們的能力不止大眾當前所看到的，戲路可以更寬?！肝叶麄?，咱們家這些演員在外邊（拍戲）很難出來，在外邊（導演）往大了用他，到那兒他就得耍，張牙舞爪地演一下?！冠w本山告訴《人物》，「把人物跳出來了就沒勁了?！?/p>

劇本設計里，文松飾演的三徒弟偏向娘娘腔，這繼承了他既往小品舞臺上塑造的形象。但趙本山讓他一本正經地演。文松想給自己加點搞笑包袱，都被喊停了。他感覺極度不習慣，「這個人物把我捆起來了」。

整個門派的師徒各有古怪，某種意義上，文松是唯一正常人。這符合時下風靡的喜劇綜藝《一年一度喜劇大賽》里「直人與怪人」的設定——趙本山并未看過這檔節(jié)目，也說不出那些喜劇理論，他的處理只是基于經驗與本能。

「你要拿捏好你自己的人物，因為你是一個從逃難過來的，經過了很多大風大浪，你什么事都看淡。」文松回憶趙本山對他說的話，「你就這么演，相信我，你會得到不一樣的反饋?！?/p>

師父把控大方向，也摳細節(jié)。他告訴歷曉賀，起身離桌要穩(wěn)一點，雖然講東北腔，但「嗯吶、干哈呢」這類口語要換掉，這都是為了符合古裝戲的調性。

后來，他給宋曉峰演示如何踩空凳子的花絮鏡頭在網(wǎng)上火了，其實，這樣的指導時刻發(fā)生著?！刚l眼睛稍微有點不對的，師父都手把手去教?！雇跣』⒄f。

早年指導徒弟時，他頗為嚴格。程野記得，2009年拍《關東大先生》，他彈三弦的詞，是師父現(xiàn)場編的?！杆o我唱一遍，馬上我就得會唱，我的天，當時腦瓜都大了。」程野說，「現(xiàn)場哪能一個字不差地記下來?！钩桃俺e兩遍后，師父生氣了：「你咋這么笨呢？」

但現(xiàn)在，趙本山的風格變了，極少批評人?！负芏嗉毠?jié)，我?guī)煾秆萃暌槐?，我再演，師父說非常好。也許是假話，給我自信，所以我的信念感特別強。」宋曉峰說。

有一場戲，厲曉賀扮演的西門柔遇到宋曉峰假扮的楊過，她要先低頭看眼手里的書，驚訝地喊一聲「過兒」，把書迅速合上?？此坪唵危珶赡唤涷炃啡钡乃偸菬o法自然、順暢地完成這幾個動作。NG五六回，趙本山還親自演示了兩回，還是不行。即便如此，他一點不著急?！笡]事，別上火，」他逗她，開機才幾天，「現(xiàn)在換人（演）也趕趟。」

晚上下戲，趙本山從片場步行回住宿地，那是一段2小時的山路。一大堆徒弟跟著他走，一路聊天，各自的車則在后面跟著?；厝ズ?，他再親自做幾個菜，喊大伙兒去他屋里吃一頓。食材已提前吩咐人準備好了，他只管掌勺就好了。戲里廚子的身份延續(xù)著。他常做的菜是雞刨豆腐和酸菜，最受歡迎的則是大鍋燉魚。大醬每餐必不可少。

程野有時收工晚，會接到師父的電話?！改阏€沒回來吃飯呢？給你留兩條魚啊?！蛊鋵崉〗M有盒飯，趙本山希望通過這種方式，盡量讓所有徒弟聚在一起。他不想落下任何一個人。宋曉峰習慣演完戲就回到房車里，而不是坐到其他演員之中——他對《人物》解釋，他在琢磨臺詞——趙本山對此不滿，「你怎么老溜邊呢？」

「我?guī)煾敢恢闭f，在一起像一家人和氣，才能出來好作品。因為人和氣了，在一起開心啊、嘮啊，你有好笑的東西會碰撞?！箽v曉賀說。

宋曉峰最難忘的一場戲是，徒弟們給假師父西門長在過生日，各自說出祝福。這是一個難得的生日，趙本山少年時吃苦遭罪慣了，后來在生活中也就從不過生日。鏡頭回到師父蒼老的臉上，喜悅溢滿皺紋，眼里閃爍著淚花。那一幕，現(xiàn)實與戲劇好像融為一體，每個人都沉浸其中。「戲里邊是他這幫徒弟，戲外也是這幫徒弟。這么多年了，有很深很深的感情。」宋曉峰說。

對于徒弟們來說，這是難得一段與師父朝夕相處的機會。平日里，沒成名的徒弟大多輪換派駐在外地劇場，成名的那些，又全國各地到處飛，遇上節(jié)日才回來。真正常伴師父身邊的，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文松2008年拜師以來，只有拍《鄉(xiāng)村愛情》時，和師父待過一個星期。這次時間長得多，持續(xù)了73天。拍完已是9月，夜里在山上要穿軍大衣了。

受訪者供圖

晚宴

晚上10點，「小炕」熱鬧起來。下午趙本山在群里喊了一聲，徒弟們紛紛回來了。楊樹林、王小虎、田娃等演員在劉老根大舞臺演二人轉，9點半才謝幕，馬不停蹄趕回。宋曉峰更是從長春驅車而來，他趁外地拍戲的間隙抽空回趟家，凌晨2點才抵達，但「再重要的事也沒有見我?guī)煾钢匾?。所有主演中，只有宋小寶沒在，他回鄉(xiāng)奔喪去了。

「現(xiàn)在這個戲稀里糊涂拍完了，整得還挺好的?！冠w本山向徒弟們介紹《人物》與我的到訪目的，「你們一定要認真配合。要誰說就過來（基地），別讓人家找你們好吧?！?/p>

如果你和我一樣，和這么多本山傳媒當家明星共處一室已經感到局促，當他們圍攏過來加微信，一定是個更驚恐的場景。熟絡地，他們問起我的籍貫和出生年月?！肝?6年的?！刮乃烧f：「那還真是哥，叫你哥叫對了?！埂冈蹅z就差一天，喝一杯，干了?！固锿拚f，「你一半。」

這段時間，師父高興，《鵲刀門傳奇》豆瓣分數(shù)沖上了8.1分，超過趙家班20年來除《馬大帥》第一部以外所有劇集的評分。這只是騰訊制作評級為B級的劇，宣發(fā)費也只有區(qū)區(qū)260萬元，但各大媒體和影視自媒體都在談論它。趙本山吃每頓飯時都在看這部劇，一集看好幾遍，還時不時大聲樂出來。

這頓晚宴，除了徒弟，趙本山還請來幾位朋友?；厥程米隽艘恍┫戮撇?，但師父還是忍不住要下廚。他戴上圍裙，坐到灶臺前，面前是一大臉盆的豆?jié){，自家現(xiàn)磨的。他用大勺在盆中攪拌，緩緩將瓶裝的鹵水倒入。「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顾匝宰哉Z道，「這是農村老做法，現(xiàn)在都失傳了。」之后，他又用炒鍋做了炸醬。

趙本山在制作豆腐。圖/謝夢遙

一個朋友的女兒跑過來看他。他的隨和是顯而易見的，手頭沒停，問起她的成長經歷與學習情況。像之前問我一樣，他也問了朋友女兒同樣問題?！腹媚?，你幫幫我看看，這是啥牌子啊。」他把衣領翻過來，像個不諳時尚、擔心買錯衣服鬧笑話的長輩。

晚宴上，趙本山和朋友高聲交談，徒弟們很少說話。但師父會把話題引向徒弟?！肝铱闯鰜砹?，戲拍完了，直到年初他心里都憋屈呢?！顾赶蛭乃??！傅F(xiàn)在你看怎么樣？以后你能拍武俠電影?！刮乃尚α?。果真如師父所說，播出后，文松塑造的姜玉郎沒有刻意搞笑，反而是更出彩的、被熱議更多的角色。

酒過三巡，趙本山站起身來，面對徒弟講話。

「我們師徒之間走在一起，是上天給我們的緣分，我們每一個人都要認真的，要記住此時此刻緣分把我們連接了。我拿你們每個人當是孩子，沒有別的。我不會一個當師父的，去說徒弟的決定，或者是突出的缺點、錯誤。犯錯都是暫時的，人生應該允許任何人去犯錯誤，也要允許給他一個改正錯誤的機會和時間。也不等于放縱，讓他去認識，像孫悟空似的經過煉丹出來的?！?/p>

這顯然是一番即興講話，有些詞不達意，有些散亂，但趙本山不間斷地說著，不留氣口，酒杯舉在他手中。他沒有醉，半斤多白酒下肚遠不到他醉的時候。

「那么有一個堅守，人要實實在在地去用心交朋友。即使交上當了，那是人生。告訴你自己，沒有任何后悔。生命給予我們的就是公平與不公平。要記住友情?！?/p>

「你永遠記住感恩兩個字。如果生命當中把感恩兩個字去掉了，這個人就是麻木的人，是一個沒有趣味的人，是一個不值得處不可交的人。如果最后發(fā)生矛盾了，我們不去干害人的事情?！?/p>

「我們要誠實。我們千萬不被利益沖昏頭腦。這是我對你們的警告。不是說我是有倆錢了，告訴你可別掙錢，掙錢都交給我。我不干這事，我永遠會讓你心滿意足。」

早年本山傳媒幾乎每周都開員工大會。趙本山上去講半小時到一個多小時，具體工作之外，談處事，攏人心，講紀律。但最近10年沒開過大會了。在這個夜晚，舊日時光重現(xiàn)，連同賓客在內，所有人都安靜地聽著。他并不是在談論一種晚年感悟，如果你看過他的所有訪談，類似的話，他在10年前講過，在20年前也講過。

「其實這一生很短暫，可能有些人是光芒萬丈，有些人是死里逃生，什么都會有經歷。我們都不要懼怕人生。我們在悠然自得的時候，我們在最好的時候，你一定要想到你掉價的時刻，就是上天給你安排的。我們應該記住，不要看那些進入苦難的人的笑話。那就是你應該接受的一個生命的考驗，你從陽光回到黑暗，黑暗又回到陽光。記住這就是過程，不要僥幸，人生沒有僥幸，也沒有那些必然?！?/p>

這些話是在回溯個人經歷，還是在講普羅道理？他沒有點透。然后再一次的，他提到了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

「火與不火，我現(xiàn)在不會在意，我還火一把上天了，那不著火了呢。為啥記者來了，可千萬別采訪我，在這個舞臺，光環(huán)把我都差點沒燒糊了。我都經歷了20多年的春晚，在放鞭炮的那個時刻，我堅持了那么長時間，我已經足夠了，從農民走到今天?！?/p>

農民，這是屬于他永遠的標簽。他成名了，富有了，有了產業(yè)，打趣自己是「變質的農民」，但骨子里的東西沒有變。年年春晚后臺，他拿出大醬擺在桌上，那種堪比臭豆腐和螺螄粉的味道把人都熏跑了，他沒一點不好意思。農民不是一個具體身份，而是一種身份認同，所以他在當政協(xié)委員時的提案關注農村而非文娛，所以他把灶臺與火炕搬進房子。

「我希望你們永遠記住，我們趙家班是一批農民，我們是一批窮人。走到今天，要珍惜我們那窮的命運。我們今天每個人都翻身了，別不滿足。一個民間藝術，我們這種身份的人，擺在社會面前受到尊重。尊重是最可貴的，是用錢換不來的?！?/p>

「給大家道一聲平安快樂?！箮煾负狼槿f丈，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趙本山與徒弟們在「小炕」。圖/謝夢遙

嚴師

關于班社起源，人們已經熟知了。那是2001年正月，受何慶魁、高秀敏夫婦邀請，趙本山去長春最有名的劇場看了場二人轉。此時，這位也曾穿小褂、舞著手絹唱過二人轉的春晚明星已經遠離這門藝術十幾年了。那晚，舊日情懷回歸了，他無比感動，給了數(shù)萬元小費，興之所至，收下張小飛為徒。搜羅人才、建團、拍二人轉電視劇，他整夜沒睡，種種愿景都浮現(xiàn)在他腦中。

后來，這一切都實現(xiàn)了。沒落的文化重新風靡，連帶地，也為他創(chuàng)造了財富。

德云社徒弟入門前是跑堂的、門童、店員或者保安，而趙家班均是帶藝投師，在江湖里摸爬滾打多年，見過各種場面?！杆麄儼嗣媪岘嚕總€人都極聰明，都挺難對付的?！冠w本山說?！杆麄儎傞_始進來的時候，帶著社會習氣。后期把這些毛病幾乎都去掉了。」有那種犯了錯還撒酒瘋的徒弟。「師父，你把我開除吧，你抽我吧，你打我吧?！惯@時候除了抽兩巴掌沒有別的辦法。

最初的嚴管是必要的。師父定下規(guī)矩，有演出紀律，有品行規(guī)范，徒弟違反要罰錢。體罰也有，當著所有師兄弟的面，跪著被訓話。但脫離環(huán)境談論事實是徒勞的，這些都是東北農村娃?！肝叶鄽q在家里邊給我舅舅頂嘴，我媽也讓我跪著?！钩桃罢f。

舞蹈隊是另一種管理模式，她們多是20歲上下的中專畢業(yè)生，就像就讀寄宿學校，不允許出基地大門，不允許抽煙喝酒。「出去好多人都瞄著，別讓壞人把你們騙了?！乖浀奈璧戈犻L肖宇航說，「老師保護得太好了，我們沒有接觸過社會的那些坑蒙拐騙，人間的陰暗面?！?/p>

在趙本山所住的套房樓下，設有幾個房間，徒弟犯了錯誤，就住進去。那是個供你反省的「思過崖」，也利于和不良圈子切割?！冈撗莩鲅莩?，該干嘛干嘛，但是你就不許再自己回家住了，我得看著你?！刮乃烧f，「師父真是費老多心思了，沒啥事就上那屋看去了，跟他們聊去?！?/p>

我問趙本山，住進那些房子的徒弟犯過什么具體錯誤。「各種類型都會犯的?！顾卮?，馬上另起一個話題，夸起名氣比不上其他師兄弟的田娃，「人品極正，極講究，有困難都跟他借錢，他上外邊借都給人借，十萬、二十萬的他敢拿。」

我試圖拉回來，徒弟犯的錯誤里，有沒有觸碰你底線的？「有的不能碰的都碰了，都教育過來了?！顾霉笮ρ谏w對話間的沉默。

比如呢？「各種事都會有的。你一定是為他平（事），而不是讓它放大?！顾抵ψ印?/p>

那索性直接問吧，拿稍輕微的舉例，比如生活作風？「他們一旦成名了，就不怨他們了?！顾q解道，「這玩意兒誘惑力大啊，有點名了，全上來啊。那得經常提，得提醒。有時候提醒都不管用?！?/p>

放棄吧，趙本山是不會揭短徒弟的。公開信息里，你從來找不到他這般說話。過往媒體報道把他刻畫為一個不怒自威的嚴師。但不像郭德綱，師父從未將任何人逐出師門?！敢驗闁|北跟其他區(qū)域還不一樣，這有一個江湖情結，他們其實把這個問題看得也很重。」他說，「不要開（除）。你自己的家人，你再踩他一把，他連路都走不了。要允許犯錯誤?！?/p>

《鵲刀門傳奇》27集，反派宋小寶失憶了，誤認廚子為父親。一番教導后，廚子欣喜感嘆：「這孩子天性不壞，有救?！惯@是把趙本山常說的話，變成了臺詞。世界上的孩子在他眼里好像只有兩類：「善良」和「不壞，有救」。

「有的人做一些過分的事，師父說算了，都是孩子?！乖谠搫“缪萑~四娘一角的葛珊珊說。

師父最擔心的，徒弟交到了壞朋友，萬一觸碰紅線，萬劫不復。公司有支團隊負責查毒。「我們常年驗尿?！刮乃烧f，「不定什么時候，問你在哪，現(xiàn)坐飛機、高鐵去突擊（檢查）一下」。

另一個督促重點是稅。2018年地方稅務優(yōu)惠調整，整個影視行業(yè)都在自查申報，徒弟合計要補近億元的稅，師父給交了?！杆麄冨X到手了，沒那個覺悟，往出吐都難，我怕他們出事?！顾f。那筆錢還了嗎？「還啥啊。他早就得瑟花了，買房，裝犢子，傾家蕩產了不一定拿出來。」

固然，他早期的威嚴是真的，但很大程度上，也是周圍人塑造了這個形象。師徒原本互不認識，草根演員見到德高望重的藝術大家，心里都緊張?！高^去他們都不敢坐著跟我說話?！冠w本山說。師父也忙，不像現(xiàn)在和徒弟接觸機會那么多，距離自然造成了敬畏?！鸽x得遠。那個時候很少交流，不敢上前?！刮乃烧f。

「我們雖然說不是徒弟，做行政工作，走到趙老師身邊之前，那也是一種極度敬仰的狀態(tài)，覺得可望不可及。」唐鐵軍說。

早些年，他需要這種威嚴，承接了這種威嚴。「我經營這么大的團隊，如果他們不尊重我了」，多年前的一個采訪里他說，「可能這個公司就很難做，鎮(zhèn)不住?！故窒略径嗍且桓奔埽捶蚱迋z）走天涯的江湖散人，各懷心思，用公司現(xiàn)任總裁馬瑞東的話說，「都是個人主義」，師父要把他們擰成一股繩子。

現(xiàn)在，徒弟都成熟了，他省心不少，有事就在167個人的微信大群里喊，「發(fā)現(xiàn)哪兒不好，緊急通知」。即便如此，也得注意方法?！杆麄兩砩嫌泄猸h(huán)了，分寸就得注意，得照顧面子情緒?！?/p>

受訪者供圖

家人

每個徒弟回憶起第一個成名時刻，都與師父有關。程野是2009年經他推薦去演了張藝謀的電影《三槍》。宋小寶則是2011年，師父帶著演遼視春晚小品《相親》。文松路徑不同，前面那些年他在外地演，師父對他了解不多，是《歡樂喜劇人》的導演在北京看演出時挑中他上節(jié)目。內部計劃是除了帶隊的宋小寶，師兄弟每兩期一輪換，把大家都往臺前推，但頭兩期錄下來還沒播出，導演覺得文松有觀眾緣，想讓他繼續(xù)參加。

「你們這么說，那我信了，文松就留那兒吧?！冠w本山首肯了。他追求公平但也通情達理。那個節(jié)目最終成就了文松。

二人轉是一個容易被人輕看的藝術。幾乎每個演員都能講一個舞臺上被臺下大哥砸酒瓶子的故事，「咱都有過」，宋小寶對我說。財富和名氣之外，師父還給他們帶來一樣東西：尊嚴。

2001年初收下的張小飛其實是他的第三個徒弟。80年代在鐵嶺縣團，他收過李正春、路遙。中間隔了那么多年，李正春都轉行做小買賣了，關系一直維系著。拍《劉老根》時，他把他們喊來演，「過去收的，一個也不能撂下」。李正春早逝于2006年。師父給了家屬10萬元，后來逢過年就給錢。孩子也招進公司。

「他沒孝敬著我，凈我孝敬他了。」趙本山說。

一個流傳在外的說法是，趙本山給不少徒弟買過房子。更準確地說，是徒弟們管師父借錢買房。「老爺子是一個特別同情弱者的人，有問題他會給你解決?！拱踩f。萬達房子降價時，師父一口氣借出去800萬元。不還錢的大有人在?！杆贿€也不吱聲，我也不能要啊，不給就算了?！冠w本山說。

一條藤拴著上百個各有絕活的葫蘆娃，他是爺爺。逢年過節(jié)，徒弟們帶著孩子回來。院子里人來人往，就是農村流水席，媳婦們在廚房做菜。吃餃子都得搶，出一鍋就沒。倆口子鬧矛盾，他要調解，一般都站女方。原來他勸和不勸離，后來也想通了，如果倆人情愿，「你再管那你就破壞人家幸福了?！?/p>

徒弟們主動管他叫爹。「我說你們啊，先回去把你那真爸都孝順好，完了回來再說這個話。」他說。后來他覺得還是別叫了，有幾個嘴甜的始終不改口。他想了一招，跟他們說，算命的給算過了，這樣叫對我親兒子不好。

這些年，徒弟的名單還在不斷加長。他其實不打算收了，頭磕在地上，那就是一輩子的事，但不收又不行?！盖皫讉€是有標準的，后期來到這兒了，他覺得不是徒弟，擱這兒待不下去，心里會難受的。（但）在藝術方面過不了大關的，就不能收?！?/p>

二人轉演員多是夫妻一副架，丈夫拜師，就代表一家人都進門了。這樣也避免弟子人數(shù)太多，遭人詬病。葛珊珊離婚后，「名分」感到別扭。有人幫她跟趙本山提，她也想拜師?！溉思夷敲创笸?，人家不提，咱也不敢提啊?！冠w本山開玩笑。現(xiàn)在，葛珊珊的身份不再是別人的前妻，是趙本山104號徒弟。

我問趙本山，那么多徒弟，怎么區(qū)分哪些是真誠待你的，哪些是為了利益而迎合的?！甘紫任乙獙θ苏嬲\，一碗水盡量端平。」他說。

那有沒有趨炎附勢，為了名利而來的？

「有?！顾鸬?，想了想又說，「大部分都是，你得搞清他們的拜師目的，到你這來就想出點名的，那都正常啊。就像你現(xiàn)在走到另外一個單位，當然要比你過去單位給你的要多，你要發(fā)展啊。不要考慮這個，私心要過重了，想這些就累了，不必去想那沒用的。每個人都想生存?！?/p>

會有人辜負他的情感嗎？

「心寒，你就得憋死。你經營這個公司，你必須把門打開，把心弄大了。你再小心眼，還能活嗎？犯不上嘛。因為你把人性看明白了，你就不寒心了。他們的目的都是靠著棵大樹，等你葉黃根枯了，他們感覺這個時候適合離開，離開就離開，這沒有什么。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你一定要想開?！?/p>

假設真出了財務矛盾，趙本山也不想用法律解決?！父陕飵熗揭蚬偎灸兀恳坏┙柚闪?，你這個師父做的也失敗啊。」

他談起一個商務上獨立的徒弟?！杆氲贸鋈ベ崅z錢，你得給他這個時間。一看社會不好混，后面再回來我還收。」他說。「我到現(xiàn)在告訴大伙，別說他離開了。我要說『他已經不屬于我的學生了，他可能有更好的發(fā)展』，這話對他都不行，就咋說都不行。我不想去害人。如果他違法了，我接受不了，我可以告訴大家他已經走很長時間了。」

初期，演員拿商業(yè)收入的四成，如今普遍是八成或七成。疫情這幾年都不容易，徒弟在外面直播帶貨的，讓他們去，「只要他不帶假貨就行」。蔡維利和別人聯(lián)合做了品牌「王老七酸菜」，直播賣得很紅火。王老七是《鄉(xiāng)村愛情》里他飾演的角色名字，IP該怎么歸屬，趙本山沒有這些講究。

聽說他（蔡維利）最近買了個別墅，唐鐵軍說?！杆趧诎。缟狭唿c起來就開始賣，一直賣到半夜。這種賣法，一般人挺不住啊。」

接著「勤勞」的話茬，趙本山夸起徒弟的其他優(yōu)點?！覆叹S利是個正經過日子的，人品好。很單純，也很忠誠，那媳婦兒老相愛了，拉著手。這個男人很優(yōu)秀?！?/p>

受訪者供圖

游戲

另一個夜晚，「小炕」又是人聲鼎沸，間隙響起吵鬧的音樂。圍著擺滿零食的長桌坐了一圈人。這次沒有明星了，在座大多數(shù)是住在基地宿舍的二人轉演員。他們在進行一項活動。最近一年半來，該活動成了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通常在晚10點后，演員下戲、結束直播工作，就來到「小炕」。

活動的名字叫：狼人殺。

趙本山坐在北側桌首，那個屬于他的固定座位，那里是觀察全局的最有利位置。他發(fā)現(xiàn)，那些新手當了「狼」，要么話特多，要么一言不發(fā)。他善于觀察，無論游戲內外。「我們每天誰有一點微表情，他都會看到，咋的了，就關心?！箽v曉賀說。前晚晚宴，他和賓客說著話，我坐在最邊上座位，悄悄地單手按著手機?！杆隙ㄕ诰W(wǎng)上搜你呢。」他突然說。我尷尬地承認了。

游戲的緣起是公司與平臺開發(fā)一個狼人殺的綜藝——他不知道米未早在7年前就做了同樣項目——綜藝沒做成，游戲的習慣卻保持下去。最近，還引入了規(guī)則遠為復雜的升級版本「血染鐘樓」。

「別往你稿子里寫了，顯得一天到晚沒正經事兒?！顾悬c不好意思，「一個月玩不了兩回?！沟降芏冀o出相反的說法。我在沈陽的9天里，6個晚上他都組織了狼人殺。

一個年過耳順的老人怎么會對一個年輕人的游戲如此樂此不疲？對于趙本山來說，這是他與人產生連接的方式。畢竟他的選擇不多。他深居簡出，極少邁出這個大院子。他不擅用社交媒體，微博密碼早忘了，私信誤當公開內容發(fā)出來，至今也沒刪。微信聯(lián)系人只有504個。他曾那么熱愛籃球，公司修了室內、室外兩個球場，天天晚上組隊打，近年他力不從心也放棄了。后來改成散步，夜里九十點趁路上沒人了，從院后門往機場方向走，來回一萬多步。他過的既不是演藝明星的日子，也不是普通人的生活，他似乎卡在兩個世界的交界處。

他從大熒幕引退，但狼人殺卻令他實現(xiàn)某種回歸，他在其中找到了類似表演的東西。過程中，他臉上總是浮現(xiàn)著一種迷茫、困惑的神情，那是一種保護色，他承認，演技派得上用場。拍戲時，眼睛特別重要，內心獨白就在這扇窗戶呈現(xiàn)，他總結，不能隨便眨眼，每下眨眼都得在節(jié)奏上。游戲中，眼睛同樣關鍵，誰在說謊，「一個眼神就看出來了」。

曾經，整個中國看著他在最高舞臺扮演一個角色，牛大叔、黑土或者大忽悠，他有「吃掉」其他角色的能力。那些集體演出統(tǒng)統(tǒng)被人們叫做趙本山小品，而不是宋丹丹小品、高秀敏小品或者范偉小品。現(xiàn)在這個小房間里，他扮演著不同的卡牌角色，「天黑請閉眼」的戲劇在上演，每一個人都是演員，彼此亦是觀眾。他喜歡當反派，游戲的刺激感加倍，但這個夜晚，他不斷抽到好人卡。

除了身邊這群固定班底，不同的人被他邀請參加這個局，兒女、高管、朋友?！改惚仨氁驳猛??！顾拔?。有一局我抽到了「狼」，經不起質問，第一把就被揪出來。他指著我大笑：「這孩子實在，咱們充分地信任，他肯定沒壞心眼?！?/p>

他永遠是中心和主導者，任何房間，任何場合。無論是在公司、片場、飯局，還是眼下這個游戲里。興起時他想不起年輕人的名字，就直接招呼「那個小胖子」「戴眼鏡的」。中場休息，年長的安三悄悄對一個年輕徒弟說：「千萬不要殺老爺子。沒有他在場判斷，你們贏不了?！冠w本山總能存活到最后。只有兒子參與那次，一上來就「殺」了爸爸。

場上還剩下5個生存者，進行投票環(huán)節(jié)，戲劇性的一幕發(fā)生了。趙本山要提名一個人，蔣依杉反對。她堅持認為，之前已驗證那個人是好人。這位2006年就進入公司的女演員性格率直，玩游戲時認真好勝，之前有次懷疑文松作弊，倆人大吵一架。

「我提名，她咋不同意呢？」趙本山樂了，大家也樂了。按規(guī)則，提名不受限制?！负萌宋乙惨??！?/p>

「你一舉手，剩下所有的人都得舉?！故Y依杉說。

「那我也不能把手剁了啊。」趙本山接了一句，全場又是哄笑。

「老師你這樣太玩賴了?！故Y依杉說。兩人一來一回，聲音都越來越高，氣氛變得緊張起來。大伙面面相覷，無人打圓場。

蔣依杉氣鼓鼓離席而去。趙本山站起來，也生氣了。「你咋還玩急眼了，你這啥人呢？」但他馬上平復了，聲調降下來，「不好，這個行為不好?！?/p>

「我玩啥賴啊，拉倒?！顾雅品_，這是今晚的唯一一次，他抽到了狼。「我不往出投好人，我投自己人？」游戲已沒有進行下去的意義?！负貌蝗菀壮橹鴤€狼?！顾洁斓?。夜晚草草收場。

「這事你可別寫。她平時都老尊重我了。她是個懂道理的人，也是個很善良的人?！冠w本山后來對我說，「寫這個東西，咱不會在意。她倒是一個熱點，觀眾就會去罵她。她想不開，你一下把她就毀了。反正會惹事?！?/p>

趙本山與徒弟們在「小炕」玩狼人殺。圖/謝夢遙

恐懼

他害怕惹事。徒弟都知道他現(xiàn)在不喜歡拍照，也就不索求合影?？腿藖砹恕感】弧?，舉起手機到處拍，徒弟會客氣地提醒收起來。網(wǎng)絡太容易惹事了。前些天有個朋友拍了他院里做菜的視頻發(fā)上網(wǎng)，又引發(fā)一輪對他那身行頭價格的討論。

身邊人說，他一直都是謹慎的人。2003年劉老根大舞臺開業(yè)典禮，在那段4分多鐘意氣風發(fā)的演講最后，他說道：「我希望沈陽的老鄉(xiāng)永遠記住，我趙本山不會給你們惹事。我會一點一點健康地往前走。我什么都不需要了，我需要的就是我能做好，能夠安全?！鼓切┰诋敃r很容易被聽眾忽略掉的話，像是傳自隧道盡頭的遙遠回響。

曾經，他就是中國東北版的蓋茨比，周圍群星閃耀，基地里總有一撥撥名人拜訪。他每一天都活在掌聲和歡呼中，媒體約訪不停。

躲，對趙本山來說，既是一種抽象的處事方法論，也是一種具體的生活狀態(tài)。他住在園區(qū)里，人群和紛紛擾擾的聲音在圍欄之外。演藝大樓本可將場棚外包進行節(jié)目錄制，考慮到觀眾進入到整個園區(qū)，也就作罷了。其中一些地方改成宿舍。

但還是抵不過有闖入者。有次公司辦活動，結束后三四伙不同合作方回來「小炕」喝酒。有個人又合影又錄視頻，把宋小寶等人的微信都加了一遍，還自己開了瓶茅臺四處敬酒。酒過三巡，他跑另一屋躺著去了，大家感到奇怪，互相一問，誰也不認識，他坐著楊樹林的車進來了。把那人喊起來，原來是個路人，大家扭送去了派出所。按道理要拘留的，趙本山非常生氣，第二天一想，「算了，放了他得了?！?/p>

一年到頭，他也沒幾次機會出去逛街吃飯，很多街頭小吃他沒嘗過。后來有人想到了這一點，從外面買回烤冷面給他。他喜歡上了網(wǎng)購，天天刷抖音直播。啤酒小吃是網(wǎng)上買的，炒菜爐子是網(wǎng)上買的，就連院里涼亭也是網(wǎng)上買的。每天十幾件快遞送過來。

幾乎每個人都捕捉到他可能孤獨的時刻。有時是黃昏時分暗沉色的天幕下，他拉著二胡，有時是夜深人靜，他坐在偌大套房里獨自喝酒。但那都是旁人假設，他的真實體會是什么，他從未說過。

2021年8月，《鄉(xiāng)村愛情》里扮演「謝大腳」的于月仙車禍去世。因為未現(xiàn)身葬禮，有人質疑他。他恐懼在于，如果帶隊趕過去，有違疫情防控政策。那么多記者也在，可能引發(fā)輿情，本想低調的于家人也無法安寧。

當時，劇場全體演員剛結束15天居家隔離——因為有個外地觀眾回程路上陽了——葛珊珊決定自己去送「謝大腳」一程。她坐了四五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又開車才抵達。隔日，趙本山寫的挽聯(lián)也到了。周圍人說，師父在院里站著寫了一夜，直至4點多天亮。

師父心靜時寫一副字極少失誤，葛珊珊想，人們不知道他的哀傷。

受訪者供圖

選角

玩狼人殺的時候，對于我來說，還存在另外一個游戲：辨認《鵲刀門傳奇》的角色。五毒教教主，孤獨派掌門，遼東第一鞋匠，天池幫徒弟，柯鎮(zhèn)惡后人，丫鬟，侍衛(wèi)，他們都在座。與其說劇中角色現(xiàn)身周圍，不如說，趙本山把周圍人都變成了角色。就連楊樹林的司機，都在戲里演了太監(jiān)。

這種選角方式，不是從今天開始的。程野回憶，2006年剛入門，他就演了《今日升堂》。「我跟楊樹林演衙役，沒演過戲，鏡頭在哪兒都不知道。就得師父一點點硬帶?！?/p>

像蔣依杉、畢暢等熒屏上的熟面孔，曾是劉老根劇場的舞蹈隊成員。在劇場，她們從未有過獨舞機會，跳的是開場群舞和伴舞。「老師是一個責任感特別強的人。他就覺得孩子們進到公司，能給機會的盡量給機會，讓她們活得更好一些?！乖缙诋斶^舞蹈隊隊長的肖宇航說。整個公司的150多個簽約演員，只有極少數(shù)是外面推薦來，基本是從劇場起步。

這關乎趙本山的表演理念。他演戲常有即興成分，不按臺詞來?！肝?guī)煾秆輵蛱貏e松弛，特別生活，咱們還是照著詞演，他照著情緒演，照著現(xiàn)場氛圍演?！钩桃罢f。他并不迷信學院派。畢竟，他自己也是野路子，靠著琢磨、模仿，演技得以煉成。這么多年下來，他從未讓旗下演員接受專業(yè)表演培訓，哪怕短期速成班都沒有，倒是《鵲刀門傳奇》開機前，大家接受了一個月的武術培訓。

他總強調真實二字，相信本色出演是最好的?！改阋屛已輦€博士，這事挺難，我得裝?！顾f。這大概也解釋了為什么他習慣用《鄉(xiāng)村愛情》這部長壽劇里的名字稱呼周圍這群人，管孟令宇叫皮長山，管葛珊珊叫王云，角色與演員融合在一起。

但就像選擇高難度模式進入游戲，你會面臨更多失敗后的重新讀檔。趙本山總在現(xiàn)場教學，有時一場戲能耗好幾個小時。有人完全教不會，那只能換人演?！赶耜惖烂鬟@種級別的陪著一個剛入行的演，那肯定是不現(xiàn)實。但是在我們家，大家的水平沒有差那么多?！剐び詈秸f。

二人轉演員文化程度不高。一則內部流傳的軼事是，從前拍戲，有一個演員說了一句詞是「我是大日本帝國一一武士」。趙本山聽著奇怪，一看劇本，徒弟把破折號給念了。類似的尷尬也發(fā)生在《鵲刀門傳奇》的拍攝里。王小虎飾演太監(jiān)，要說一段帶有宮廷用語、文縐縐的話，他卡殼多次，氣得抽自己嘴巴子?！肝?0還在家放牛，」王小虎說，「農村臺詞一點問題沒有，遇到有文化那些詞我們也沒說過?！?/p>

每部劇的每個角色都由趙本山親自敲定，《鵲刀門傳奇》也是如此。其中西門柔的選擇，讓所有人意外。距離開機10天時，他告訴歷曉賀：「這回給你的戲挺多啊，你得把握機會。你演我女兒。」歷曉賀一聽就冒汗了，她后來想，師父這么晚才通知，一定是怕她胡思亂想。

歷曉賀1986年出生，2018年進入本山傳媒，算最后一批招入的演員了。入門前，夫妻倆唱了十幾年二人轉，天南地北地跑，沒有固定劇場，「有的一天就挪地兒」，入門后，他們被派駐到外地劇場，幾個月輪換一座城市，但收入至少穩(wěn)定下來，直到疫情令演出停下來。公司沒有任何裁員，丈夫進了公司采購部上班，她則自愿留在「小炕」，成為幫工，與另外兩位演員安三、二黑一起做些雜務，接待客人。

她唯一的演戲經歷，是在《劉老根5》演了個檢票員。只有一場戲，沒有劇本，趙本山現(xiàn)場講給她聽，一遍就過了?！改阌刑熨x的，可能你就是該吃這碗飯的?！箮煾刚f。

唐鐵軍后來告訴歷曉賀，這個角色競爭激烈，「很多專業(yè)的（演員）挖門鑿洞托關系」。制片方推薦了好幾個自帶流量的東北籍搞笑女星，其中一位甚至愿意免費。趙本山的女兒也曾被建議納入考慮。他都拒絕了。

歷曉賀率真淳樸，在玩狼人殺時也感受得到，她輕易交付信任?！溉绻阋莵硌葸@個西門柔，幾乎就是不用刻意去表演，因為本身你就是這個人?！顾龑ξ肄D述趙本山選擇她的理由。

「鵲刀門這個江湖，這幾個人長成這樣，突然冒出來一個非常漂亮的靚女，跟這個家庭也不符。也不能歲數(shù)太小了，也得30來歲，因為本身我就60多歲了。」和《人物》聊起時，趙本山給出了另一個理由。

如果你一直追問下去，還有一個他藏在最底層的考慮，「畢竟他倆家里頭生活比較困難......」主角片酬，對于三年沒有劇場演出的歷曉賀來說，是一筆不菲的收入。

劇開播后，網(wǎng)上涌現(xiàn)出很多難聽的話，罵歷曉賀長得丑、顯老、聲音太尖。她很難過?！肝揖瓦x的丑丫頭，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丑。為什么還選你啊，因為你有特點。咱不是走偶像路線的，咱就是個諧星?！冠w本山對她說。換其他人，也許不會這么安慰，但這就是趙本山的說話方式，帶著一種自嘲與戲謔。「黑就是紅，證明有人能記得住你，就怕你演完了之后別人記不住，那就白演了。你演得很好，起碼你人物找的點很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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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人

一個感性的人，很多身邊人都這么評價趙本山。如果用是否愛流淚來衡量他的感性，那是個錯誤的方向，他不易落淚。感性體現(xiàn)在一些事項上的不按常理出牌。「他就是一個藝術家，所有的東西都是跟著感覺走。」肖宇航說。

最早公司有個足球場，足球的興趣消退后，他將其改成高爾夫球場。有老板送了他一匹好馬，他對養(yǎng)馬又來了興趣，陸續(xù)買了十幾匹馬，那片地變成馬場。平時沒人有膽量上去騎，馬就圈養(yǎng)著吃草。他后來算了一筆賬，養(yǎng)這些馬要花好多錢，才后悔了，將馬全部送走了。馬廄改建成藝術館，里面放些根雕。馬場則變成菜地，「全體員工叫起來薅草」。如今，這片地鋪上石磚，變?yōu)橐粋€廣場。

高管隨他去美國迪士尼樂園玩，他要求每個人都得坐過山車?！高@點兒膽量，你要不上去，以后你離開公司?！顾f。坐完一圈，劉雙平嚇得鼻涕眼淚都出來了（他堅稱是風吹的），另一個副總裁的假發(fā)套給甩丟了。

唐鐵軍加入公司的故事，是趙本山感性行事的又一個證明。

2008年，在廣東鐵通公司工作的唐鐵軍，利用午休時間給趙本山寫了一封信，談了談對他小品的看法，洋洋灑灑寫了十幾頁，信里除了年齡姓名，沒有其他自我介紹。這位29歲的退伍軍人，并無文藝從業(yè)經驗，他只是喜歡趙本山的小品。他甚至沒有寫具體地址，只寫了「沈陽趙本山收」。他留下了電話。

一段時間后，他接到了一個陌生來電，里面是那個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在當時，成麻袋裝的信涌來，趙本山根本看不過來。機緣巧合，他注意到唐鐵軍的這封信。他被一種感動擊中了?！附o我作品分析得多了，但我知道他還是挺準確的，我說這是個人才?！冠w本山對《人物》回憶。

倆人電話里聊了半個小時。有時間可以去看看我們劉老根大舞臺，趙本山說。把劉老根大舞臺開到廣東的時候，我一定去看一看，唐鐵軍說。掛了電話，他以為兩人將回到兩條平行線上。一封信，換回一通電話，已經很神奇了。

過了兩天，本山傳媒的總裁劉雙平聯(lián)系他，請他去沈陽。連著幾家劇場看下來，總裁還帶他去北京看新劇場的選址。再往后，受趙本山邀請，唐鐵軍在2009年辭去廣東的工作，加盟了本山傳媒。「他也沒看我的身份證，也沒看我文憑。沒有談說什么職務，也沒說給你多少待遇?！固畦F軍說。藝術家的特質顯現(xiàn)出來，趙本山其實并沒有想過接下來的具體安排。剛好有個辦公室主任的位置空缺，連白酒都不會喝的湖南人唐鐵軍，就這么頂上了。

幾年前一次閑聊，這段經歷被記者公布出去，變成某種都市傳奇般的存在，唐鐵軍頗為不悅。他更愿意將其當作一段私人記憶。談話中，他傾向把自我放低。除了愛嚼檳榔這個習慣，他的整體氣質像個實驗室科研員。我數(shù)次提出想看看那封信，他猶豫一番，還是沒有找出來。

一天傍晚，當著我的面，趙本山和唐鐵軍閑聊，話題拐到了后者的早期生涯。從部隊里被無緣無故地罰做100個俯臥撐；「沒事就發(fā)表文章，被領導看中」，從戰(zhàn)斗班調去機關；再到人情世故上的單純，「從來沒給領導送過禮，也不太會」。趙本山饒有興趣地聽著，時不時問兩句。

「你是高中畢業(yè)？」趙本山問。

「其實我是中專。」唐鐵軍摸了摸鼻子，「后來自考的本科。」

當了半年的辦公室主任，唐鐵軍升為副總裁，是總裁辦里最年輕的一位，兼任藝委會主任，主抓藝術標準的制定與把關。其實在提拔前，他與趙本山少有交集?！杆饕锹犝f，肯定每個人都打聽。」

我問趙本山，這種空降式的用人方式是否存在風險?！杆麄兪歉墒碌娜税?，干事的人就不需要你讓他走。他覺得你給我放的位置不對，我擱這干得心里很憋屈，他個人就張羅走了?！?/p>

事實上，不歡而散的結局鮮有發(fā)生。如今包括唐鐵軍在內的三位公司副總裁，分別來自湖南、河北、四川，無一是東北人，無一與二人轉有淵源，他們前后腳進入公司，多年過去，都在沈陽扎下根來。趙家班的班社文化聲名在外，但趙本山很早就啟用跨界的外部人士。最早的轉向標志，是劉雙平2007年受邀當上本山傳媒的總裁開始的，這位武漢大學哲學碩士曾任中國歌舞團團長助理。

「南方人非常細致，他們跟演員那種溝通方式不一樣，最起碼在談話的話茬不會那么硬。北方人粗糙，管理時間長了就會出現(xiàn)矛盾。倆東北人談會兒談掰了，要跟南方人談一會兒，你說話即使不順耳，他們也理解這些地域文化的區(qū)別?！冠w本山說，「南方人相對來講做事膽量比較小。這要是一群東北人做，可能公司就做黃了，膽都大，說干就干，就沒有一個涼下來的。我們需要降溫的人?！?/p>

劉子德給我講述了趙本山另一個感性決定的瞬間。2010年，遼寧大學本山藝術學院畢業(yè)展演上，飾演一名殺手的他，用上了早年學京劇的童子功，「連翻帶折騰」。這番身手——可能不是表演本身——吸引了臺下的那位名譽院長。

「你小子叫什么名兒？」散場后，趙本山指著他問。「來我這兒，你愿意嗎？那你留個電話，這兩天你來趟公司。」一切發(fā)生得就這么快，全學院當年500多畢業(yè)生里，劉子德成了唯一被招進本山傳媒的人。

這位表演系學生在劇場唱起戲，憑著京劇底子，「九腔十八調，七十二嗨嗨，張口就能來」，但困難在于，「搞笑那部分就完全辦不到」。同樣一句俏皮話，「我說就像白話一樣」。他從舞臺上退了下來，而在公司自制影視劇里，他也始終沒找到出彩角色。他當過幾年宋小寶的執(zhí)行經紀，愈發(fā)痛苦?？粗枧_的光亮在別人身上，那種感受不是嫉妒，沮喪源于自己。

然而劉子德想告訴我的，并不是一個演藝之夢漸漸熄滅的故事，而是一個游蕩者如何找到歸屬地的故事。在不同的職位干過后，現(xiàn)在，他是辦公室主任，這是一個適合他的位置。恰恰是棄行后，趙本山主動收他為徒。他和集團一位女演員談起戀愛，師父聽說小倆口尚無房子，就開了一筆遠高于應得的勞務費用，變相送了一套婚房?！肝曳浅M足，我一定不會離開，我就喜歡有人情味的地方。」劉子德說。

「每個人遇到瓶頸的時候，趙老師就會想著給你找其他路子?！剐び詈秸f。同樣的事情也發(fā)生在她身上。從劇場的舞蹈隊退下后，她被趙本山調去當劇場經理，還做過劇組副導演。由于性格太直，人際關系搞不定，「很多人去告我狀，整個轉型我蛻了不知道幾層皮」。如今她是影視中心副主任，同時跟進談判多個項目。

從2019年起，副總裁唐鐵軍執(zhí)導了幾部網(wǎng)絡電影，這本非他志趣所在，但既是趙本山推動，他就去做了。行政管理工作之外，他持續(xù)自主學習著。2021年《劉老根5》拍攝期間，趙本山感冒了，便安排唐鐵軍接手一個月。通過此役，他的能力得到內部認可。

然后就到了《鵲刀門傳奇》。就像作用力與反作用力，恰恰是趙本山推動著變成導演的唐鐵軍，反過來，推動著他變成了演員。

受訪者供圖

作樂

這部戲改變了趙本山什么？好像什么也沒有。那之后他沒接過戲，又回到了「小炕」的生活里。他允許《人物》走近他，到最后也沒圍繞自己聊一聊，「可整個戲出來，這家伙到處說，一下就掉價了?！?/p>

本質而言，他想遠離話題中心，那里有讓他搞不懂和恐懼的東西。有意無意的，他會談到這些他想避開的。做直播帶貨的女兒妞妞來「小炕」，聊到她的業(yè)績從全平臺第十，沖到了第四，「前面人都被封殺了，我慢慢上來了。」

「別往第一坐，第一坐就倒霉了?！顾卣f，「我在風口浪尖待半輩子。我這不是十年沒往前面沖嘛。」

但身邊人也能感到，一些微小的齒輪正在轉動。他身上屬于藝術和舞臺的那部分靈魂在喚醒。私下場合，他確實提到未來帶班出演大電影和舞臺劇的可能性。

更具體的表現(xiàn)是，無時無刻，他在聊《鵲刀門傳奇》。兩三小時的飯局，這部劇幾乎可以成為貫穿話題。和徒弟聊，主要回憶拍攝趣事，反饋網(wǎng)上評價，感慨與抒情，車轱轆話難免一遍遍講著。但和唐鐵軍略有不同，他們會聊到下一部的劇情走向。

「到第二部的時候，別人都以為西門長海沒了，只有你知道他還在，是執(zhí)行秘密任務。」唐鐵軍說。他好像在和趙本山飾演的那個廚子角色進行直接對話。

「人物關系、情感都得遞進，不能像原來那樣了?！冠w本山琢磨著廚子的變化，「他模仿他弟弟，開始演大俠了。眼神啥的，他老模仿，但是很作?！?/p>

他們進行著頭腦風暴，一人一句地接力下去。他們越說越興奮，燧石撞擊，星火迸射，故事有了許多走向。

你開心不？這頓酒喝得開心不？這幾天過得開心不？他老這么問我。開心是最重要的，每一天都要開心，再糟糕的日子也要開心。5歲喪母，7歲父親遠走他鄉(xiāng)，他成為事實孤兒。親情缺失、吃百家飯長大的童年，現(xiàn)在回想起來，「沒覺得苦，因為沒有見過甜的」。苦難是底色，沒有影響他成為學校里的開心果，繼而是公社文藝宣傳隊骨干、縣劇團名人、東北轉星，終究變成一代笑匠、春晚小品王。這是很長的一段路?！缚嗤耆强繕愤^來的，找樂，苦中作樂。」他說。

別把一切整得那么沉重。他和我聊起《葉落歸根》，這部2006年他主演的取材于新聞事件的電影，差點讓他獲了金馬獎男主角，其實他并不滿意。按他的設想，首先就該和一群真正的農民演。其次，太過悲涼的劇情要修改，那個背了一路的尸體其實是活人，「他捉弄我，看到底怎么把我背到家」。但這還是現(xiàn)實主義題材嗎？他不管，「我當時都想再拍一版，把這人弄活?！?/p>

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在院里練書法。他一邊和我說話，筆不停滯，寫的是《心經》?！高@格式是最難掌握的，就像這種控制，你看，橫趟豎趟斜趟都是直的。」他說。

小院外部世界的人，是通過春晚小品和網(wǎng)絡認識他的。但身邊的人是通過那些微小的細節(jié)。永遠少不了的大醬。炒得稀碎的豆腐。那件一直沒搞清牌子的衣服?？陬^禪，「聽沒聽，聽著沒」。粗糙但管用的安慰話語。對每個人的好奇與關心。

一個身影進了院子，遲疑地靠近，正是蔣依杉?！覆缓靡馑?，老師，我反省我自己，一玩游戲，上頭了。我覺得我不太適合玩游戲?！顾齺頌榍巴砝侨藲⒕稚系氖ФY道歉了。

「我生啥氣，還來道歉了干嘛，這都沒意義?！冠w本山笑了?！笡]你還真沒啥意思，就得有這一認真的?！顾麛D擠眼睛。「我給你道個歉，老師沒大人樣，讓你贏唄?！?/p>

「他們都說我了，咱們跟老師玩游戲，就讓著點他唄?！故Y依杉說。

本就是一件小事，趙本山早就拋在腦后了。但年輕人的道歉是誠懇的。「小炕」里有了新的談資。那天稍晚，大家嘻嘻哈哈聊起來，免不了又把游戲復盤一遍。只是，道歉引發(fā)了一個新問題。

「大伙要讓著我，那還玩啥？」趙本山自顧自嘟囔道，「那不哄我玩呢？你可別那么整。」

天黑下來，距離約定開始的狼人殺游戲還有一段時間。于是，電視又打開了，只剩最后幾集了?？戳艘粫海械接行┢＞?，便躺在炕上，蓋上被子，露個腦袋看電視。燈關了，只余熒幕上的光亮，音量不減。徒弟二黑坐在角落，逗著狗，隨時等待師父召喚。過往30年來，睡眠對趙本山都是一件困難的事，他常在半夜醒著，少有超過4小時連續(xù)睡眠。但現(xiàn)在，伴著打打殺殺的背景音，鼾聲響了起來。他沒有看到劇終超現(xiàn)實的那幕，對話結束，大俠掌門的影像漸漸褪去，只剩廚子一個人坐著。

圖源劇集《鵲刀門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