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文翻譯家、“小確幸”的發(fā)明人林少華先生，在某篇文章里，提到過一個詞兒：日本性。

它首先指代的是，東瀛人生活中獨有的符號，譬如說，藝伎、和服、清酒、壽司、富士山……

毫無疑問，在很久之前，類似的符號與生活方式，是格外吸引西方人的。

第一次見過日本藝伎的歐美文豪，曾以獵奇的筆觸，描摹他們眼中，小巧玲瓏且無比乖巧的日本女孩：

“……表演茶道的日本女性，在涼席上如漂亮的小動物般用雙手雙腳爬行……”

誠如老司機的想象，“日本性”應(yīng)該還有另外的涵義——林先生當(dāng)然沒有明說，但日本對于“性”的態(tài)度，的確與眾不同。

《菊與刀》中說，無論西方還是東方，常?！鞍褘D女簡單地分成‘貞女’和‘淫婦’，”櫻花之國的人們，顯然沒有這層思想包袱，他們認(rèn)為性是情到濃時的自然流露，“感官享受是生活智慧的一部分?！?/p>

在文學(xué)領(lǐng)域，將兩種方式的“日本性”，表達(dá)得最為深刻的本土作家之一，就是穩(wěn)坐“日本首位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交椅的川端康成。

他作品的主基調(diào)是：為年輕美麗的女性（尤其是處子），傾注心血和筆墨。

即便是匪夷所思的、丑陋的、不道德的性關(guān)系，川端康成依舊能寫得含情脈脈，并且情有可原。

這與他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

康成曾經(jīng)無比真誠地評估過自己：

“我并不是如人們所說，是個品行端正但帶點病態(tài)的人，但我倒是真的經(jīng)常同許多女性交朋友?！?/p>

其實，不只是有很多“女性朋友”，對于“同性之愛”，他也鐘愛有加哩。

01

川端康成的父親，原本是一個醫(yī)生，但因為肺癆的緣故，他早早就過世了。

行將就木之前，父親分別為兩歲的康成、以及女兒芳子，各自寫了一封遺書。留給芳子的遺書是“貞潔”；留給康成的，則是“保身”二字。

除了這幾個字，父親還留給孩子們3100日元的遺產(chǎn)——這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一筆不小的財富，但是由于祖父欠了債，這些錢就像是鏡花水月。

川康家族原本是當(dāng)?shù)氐母毁F階層，康成的祖父，性情古怪，任意妄為，敗光了祖宗的基業(yè)。

父親剛剛過世一年，由于受到感染，母親也不幸離開了人間。康成的姐姐因而被送走，作為家中獨子，他則留在了祖父身邊。

祖父是個神神叨叨的人，一段時間內(nèi)還以占卜作為職業(yè)，據(jù)說，他甚至寫過幾本與風(fēng)水有關(guān)的書。

可惜的是，為自己看過很多次風(fēng)水——低情商的說法就是，反復(fù)拆蓋過好幾次家中住宅，但在大阪這么多年，花了這么多錢，養(yǎng)肥了這么多建筑工人，祖父依然過不好這一生。他們一家人變得越來越窮。

在狹小孤寂的環(huán)境下成長，川端康成從小又體弱多病，他的內(nèi)心，也因此變得格外敏銳。坊間還有傳聞?wù)f，那個會算卦的川端的孫子，擁有預(yù)言未來的能力。

川端康成絕對沒有勇氣，預(yù)言自己親人的命運。在他16歲之前，康成在世間僅剩的三個至親，他的祖母、姐姐以及祖父，三人相繼過世。

直到青少年階段，他沒有幸福過，沒有快樂過，更沒有感受過人間的溫暖。親情于康成而言，是非常空泛且抽象的。

所以，對于愛——即使是同性之愛，川端康成是無比渴望的，如饑似渴的那種渴望。

他讀初中的時候，正式開始了在學(xué)校的寄宿生活，中學(xué)第五年時，康成認(rèn)識了一個叫小笠原義人的男生。

康成愛上了這個小弟。

小笠原身上帶著幾分女人氣，這種特質(zhì)讓康成十分著迷。身為寢室社長的他，私底下里利用職權(quán)之便，“強迫”小笠原睡在自己的鄰鋪。

兩人漸漸變得親密無間，川端康成卻整天幻想著，與小笠原能發(fā)展到更進(jìn)一步的關(guān)系。

某個寒冬臘月的清晨，康成下床小解完，冷颼颼地奔跑回室內(nèi)，稀里糊涂之間——或者說“遵從內(nèi)心的選擇”，他一股腦鉆進(jìn)了小笠原的被窩。

康成緊緊抱住了小笠原的身體，似夢似醒之間，小笠原竟然作出了回應(yīng)，他也摟緊康成的脖頸。

…………

直到五十歲，康成還在回憶這段感情。他在《獨影自命》中如是寫道：

“這是我在人生中第一次遇到的愛情，也許，就可以把這稱作我的初戀吧?！?/p>

“我在這次愛情中獲得了溫暖、純凈和拯救……他不是這個塵世間的少年，從那以后到我五十歲為止，我不曾再碰上過這樣純情的愛?！?/p>

02

中學(xué)畢業(yè)后，康成繼續(xù)念書，小笠原卻沒有選擇深造，他去往東都，成為一名教會的神職人員。

川端康成給他寫了一封又一封的信，信件寫得放縱又純欲。

“我被你的手、胸、臉、眼皮、舌頭、牙齒，還有你的腳，所依附。我戀著你，你也戀著我。你的純真的愛，用淚水洗滌了我?！?/p>

因為信仰上的差別，以及異地的間隔，兩個人火熱的感情，慢慢地熄滅了。

康成因此變得更加孤獨。

升入高中二年級不久，為了撫慰自己孤僻善感的心靈，他離開京都，獨自前往伊豆半島，做了一場“上京以后第一次可以稱得上旅行的旅行”。

川端康成實在太孤僻了。他離開學(xué)校后，舍友一度以為他要去自殺，甚至還向警察局報了警。京都的同學(xué)在學(xué)校亂成了一鍋粥，康成來到景色雋麗的山村，卻感覺分外的舒適。

在山村里，他邂逅到一個舞女?？吹轿枧囊凰查g，康成在心里涌起愛情的感覺，那種感覺，淡雅如清風(fēng)、淳樸似甘泉。

歌女的名字叫“千代”——在日語中這是“千年”的意思，但千代的實際年齡只有十四歲。就是因為這個姑娘，康成漫無目的的旅行，一下子變得有了意義。

康成一路跟隨著姑娘，聽她唱歌，看她舞蹈。舞女也給他陰郁的內(nèi)心，帶來了光明。

故事的最后，兩人的確產(chǎn)生了朦朧的傾慕，以及淡淡的愛情，但康成終究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

他把愛意深藏進(jìn)心底，如康成之言，這段夭折的愛情、這個美麗的舞女，“就像一顆彗星的尾巴，一直在我記憶中不停地閃流?！?/p>

然而，在櫻花之國人們心目中，這段愛情被譽為“日本式愛情的經(jīng)典”。原因在于，回到學(xué)校后，康成把自己的旅行經(jīng)歷，寫成了小說，也就是《伊豆舞女》。

這篇萬余字的小說，川端康成斷斷續(xù)續(xù)寫了八年。結(jié)果，一不小心，它就成了曠世經(jīng)典。

《伊豆舞女》里的那個姑娘，簡直美麗的不可方物。

“我眺望著她雪白的身子，它像一棵小桐樹似的，伸長了雙腿，我感覺有一股清泉，從心頭流過……”

姑娘當(dāng)然“懂男女情事了”，只是她的天真與清純，就像是與生俱來，讓人不忍褻瀆。

“她那頭美得有些不自然的黑發(fā)，都要碰觸到我的胸部了。突然她臉一紅?！?/p>

性意識萌發(fā)的過程中，帶著喜悅、羞澀、苦悶和煩惱的滋味。但是，朦朧的戀情，卻常常結(jié)束于一個沒有邏輯的戛然而止。

川端康成用一個小小的故事，把這種“性朦朧”刻畫到深入骨髓。

03

不久之后，川端康成又一次墜入情網(wǎng)。

他愛上了飯館的女侍者。那個同樣叫千代的姑娘，美麗的就像是花朵的迷香，這種芳香令川端康成沉醉。

但這朵美麗的花蕾，早已被別人采擷?？党上牒退煌鶗r，千代姑娘已經(jīng)有了未婚夫。

失意的康成，默默撕碎了寫給情人的十頁稿紙的情書，這段一見鐘情式的相愛，“像一場小型的瘟疫，迅速地侵襲又迅速地退去了?！?/p>

他的愛情再次擱淺了。

康成就像是得了“千代病”。二十一歲那年，康成奇跡般地又認(rèn)識了一位千代姑娘（伊藤千代）。這一次，他掀起來更加猛烈的感情波瀾。

由于家境貧寒，伊藤只有小學(xué)三年級的文化程度，她當(dāng)時還在咖啡館工作。門第的差距，讓她面對川端康成時，變得異常拘謹(jǐn)。

但當(dāng)康成向她求婚時，伊藤卻鄭重地說道：

“我沒什么可說的。如果你要我，我太幸福了?！?/p>

康成并沒有“要”伊藤。實際上，他后來在自傳中如是寫道：“只是口頭訂了婚，我連一個手指頭也沒碰那個姑娘。”

沒有碰一個手指頭，卻并不意味著，他愛伊藤愛得不夠熾烈。后來，康成借著小說《非常》，進(jìn)行了一次酣暢淋漓地表白：

“打算和我結(jié)婚的姑娘也是16歲呀。我一向?qū)κ邭q以上的女人不感興趣，而只對16歲的妙齡少女，產(chǎn)生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愛慕……”

差不多與伊藤相識的同一時間，康成的文章發(fā)表，他平生第一次拿到了稿費。他也開始認(rèn)真考慮起兩個人的未來。

川端康成特意去找了老師菊池端，“以年輕人求愛的氣勢請他幫忙”，康成希望老師能給伊藤找一份工作。

菊池端問道：“你說領(lǐng)一個姑娘，是指結(jié)婚吧？”

康成羞澀地回答：“也不是說現(xiàn)在馬上結(jié)婚……”

菊池端盯著康成，隨即笑瞇瞇地說：“瞧你，一塊生活了，還不就是要結(jié)婚嘛?，F(xiàn)在去結(jié)婚，你不會被壓垮的?！?/p>

老師當(dāng)時正打算出國，臨走之前，菊池慷慨地把房子借給康成，并且，每個月額外給學(xué)生五十元的生活費。

川端康成開心極了。他專門去和伊藤拍了訂婚照。兩個人的愛情，似乎要修成正果了。

悲傷的是，不久之后，康成卻收到一封悔婚的信件。在信件中，伊藤千代含混地寫道：

“我雖然同你已經(jīng)結(jié)下山盟海誓，但是我發(fā)生了‘非常’的情況——我絕對不能告訴你，請你就當(dāng)這個世界上沒有我這個人吧！你同我的關(guān)系等于零！”

“非常的情況”究竟是什么，到今天為止，依舊是個未解之謎。能確定的是，川端康成再次形單影只。

從門第的角度考慮，伊藤千代原本配不上康成。所以，他還特意去說服家中長輩。諷刺的是，“貧家姑娘”反而把“大學(xué)秀才”給甩了。

04

今天的我們，常常稱呼川端康成為“情欲大師”。實際上，與他的后輩譬如說渡邊淳一（寫《失樂園》的那一位）相比，川端康成是非常非?？酥频摹?/p>

渡邊淳一將創(chuàng)作的范圍，縮小到兩性關(guān)系之上，肆意露骨地描寫男女之間的性行為。川端康成則極力避免類似描寫（想看羞羞場面的，歇了吧），他筆下的情與欲，永遠(yuǎn)是柏拉圖式的。

川端康成那幾段失敗的戀愛，似乎就能告訴世人原因。

當(dāng)愛情來了時，門第、道德、財富，都不在他考慮的范圍內(nèi)?？党伤谝庖约跋蛲?，大概就是如他自己之言的“柏拉圖式的，非夫妻的生活?！?/p>

文學(xué)家總是深諳人性，川端康成亦不例外。因為精通人性，他極其擅長處理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康成有“文壇總理大臣”的雅號。

即便撇開“諾貝爾獲獎?wù)摺钡纳矸?，在俗世之?nèi)，川端康成也是成功的。他為人精明，鐘愛收藏古玩，還喜歡叫人低價買地。

時間回到他十五歲的時候——那一年康成的祖父去世了。

臨閉眼之前，祖父捏著他的手叮囑道：“我們的家族至今已有700年了，你要好好干，好好干，咱們要恢復(fù)過去的昌隆啊！”

川端康成最終做到了。他取得了，可能自從有川端家族以來，他所能獲得的最大榮耀。

畢竟，康成的國家是這樣評價他的：

“以獨自的樣式和濃重的感情，描寫了日本美的象征，完成了前人沒有過的創(chuàng)造?！?/p>

然而，榮譽與地位，于川端康成而言，就像是一道障礙?！皶顾囆g(shù)家薄弱，脆弱得吃不了苦”，他更愿意擺脫紛紛擾擾的關(guān)注，安靜地去生活。

就像是他在《花未眠》中寫的那樣，某天凌晨，他從睡夢中醒來，看到了壁龕上的花朵。

川端康成隨意地寫了一句話，這句話看哭了無數(shù)文藝青年。他寫道：

凌晨四點鐘，看見海棠花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