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電影,全是傻X -
今晚聊我非常喜歡的華語新片——
一
《永安鎮(zhèn)故事集》的豆瓣評論區(qū),高贊的短評,有一條是這么寫的:
這句話不是這位豆友的原創(chuàng),是這部片子里一句經(jīng)典的吐槽臺詞——片子里,造型師找了一堆經(jīng)典獲獎電影的造型給導演參考,導演不滿,然后就有了這句臺詞。
后來《永安鎮(zhèn)》的導演真的在平遙拿了最佳導演,同年還提了戛納的導演雙周,成了導演自己嘴里的“獲獎的片子”,也成了這位豆友三星評價下的“獲獎的爛片”。
上面那段話,如果你此刻還沒有看過電影,可能會覺得有些恍惚,吐槽的套娃之下,不知道到底哪一段在說現(xiàn)實,哪一段在說電影里的故事。
但這反而就是這部電影的魅力之一,它在誕生之初,就不同于這幾年的任何國產(chǎn)片,它本身就是現(xiàn)實的套娃(以下都來自于主創(chuàng)采訪)——
真正的現(xiàn)實里,這一部《永安鎮(zhèn)故事集》的導演魏書鈞 和編劇康春雷本來是要拍一部,完全由康春雷創(chuàng)作,劇本打磨了6年的《永安鎮(zhèn)》(也叫生活的漣漪),是一個和今天的電影完全不同的寓言故事。結(jié)果臨開拍只有十幾天的時候,魏書鈞和康春雷逐漸意識到,這個劇本已經(jīng)被改到“萬劫不復”,對于自己來說也無法拍好。
于是索性全部推翻,直接拍他們自己推翻劇本的這個過程,也是嘲諷他們自己的一個過程。
他們把自己發(fā)現(xiàn)原版《永安鎮(zhèn)》劇本問題的過程進行復現(xiàn)和解構(gòu),加以想象,重新以更夸張的面貌拍出來,把自己最傻缺的一面放出來。再借用電影里的導演和編劇的分歧,去重新創(chuàng)作兩個代表不同“答案”的嚴肅故事,也就是對他們所爭論的劇本問題進行生活化實驗。
于是,電影就成了一個真正的故事集:里面由一場劇組鬧劇,串起兩個嚴肅故事。
更有趣的是,在這兩個正常的故事面前,導演和編劇還把自己寫成了兩個小丑。
他們對電影里讓觀眾看出這倆傻缺是自己的興趣,明顯到了一個夸張的程度——編劇康春雷直接當了演員,扮演了里面叫康春雷的編劇。
演導演的演員完全就是按著魏書鈞的樣子找的,戴大金鏈子,一口京片子,愛唱說唱樂,連他自己現(xiàn)實中的下一部電影《白鶴亮翅》的事情,都在里面趁著角色醉酒,指著小飯店里的松鶴年畫,大喊“我下一部要拍個鳥”,來給觀眾一個會心一笑的預告。
所以,《永安鎮(zhèn)故事集》其實只是一次有模有樣的收拾,收拾的是地上完全崩潰的劇本,失控的劇組關系,進行不下去的電影拍攝。
是對現(xiàn)實中劇組發(fā)生過的和可能發(fā)生的事情的解構(gòu)重拍,把所有現(xiàn)實中必須維系的體面在電影中全部破除,火力全開,逮誰咬誰。
有個特別好笑的例子,魏書鈞上一部《野馬分鬃》被不少影迷批評男人味太沖,直男癌視角嚴重,于是這部里他就安排這個編劇,對扮演自己的“導演”說“你是不是就是因為上一部被罵直男癌,這部非要拍女性?”
這個扮演他自己的“導演”再說出了更諷刺的臺詞,“放屁,我永遠背對觀眾”。
這種“打自己一嘴巴,再對你笑嘻嘻”的思維在片子里司空見慣,構(gòu)成了這部片絕大部分的笑點,本質(zhì)上是先把自己放低,試圖諷刺自己,也消解對自己的批評,
最終,這種“不要臉”的思維和上面說的“收拾”的行為,一起完成了一次不可復制的、精彩的“狗急跳墻”,讓這個片子非常具有可看性。
二
我上面說狗急跳墻當然沒有罵主創(chuàng)的意思,因為這好像也是他們自己的意思——電影最后,原版的永安鎮(zhèn)劇本被丟在地上,邊上拴著的狗,順勢給了這個劇本一泡狗尿。
這也是這部片可看性的來源,因為對于大眾來說,它背反了文藝片的固有標簽,這無意中構(gòu)成了一種爽片邏輯,把所有嚴肅的、形而上的、精英味的東西丟進狗尿里。
連這只在整個電影里只撒了泡尿的狗,都成了比這倆編劇導演更討人喜歡的角色,他們像兩個四體不勤但滿口形而上的傻子,從一出現(xiàn)到結(jié)局,都在爭論一個和他們無關的可笑問題:
“《永安鎮(zhèn)》劇本里女主角離開了小鎮(zhèn),到底是女性意識覺醒,還是為了賺更多的錢?”
這個問題可笑的地方在于,這兩個男人爭論到幾乎要打起來,都未曾想過去問問身邊和這個小鎮(zhèn)有關的女性的一些意見。明明他們身邊有著兩個曾經(jīng)考慮,或者正在考慮“離開”的小鎮(zhèn)女性——想要離開小鎮(zhèn)、庸碌的生活的食堂老板娘小顧;從小鎮(zhèn)離開多年,已經(jīng)成為大明星的陳晨。
她們的故事和那倆男人對劇本的爭執(zhí)在同步發(fā)生,于是,一個非常諷刺的局面就在這三個故事的平行里出現(xiàn)了:
男人苦于關于女人的問題,而女人們的生活其實就是答案,答案和他們的爭執(zhí),同步發(fā)生著,但是他們始終沒看到,只知道糾結(jié)在一個二元化的爭論中。
于是兩個女人的兩個故事本身,也反過來構(gòu)成了對導演編劇那個故事的諷刺。
當然,這遠夠不上什么女性主義,這個詞要安在魏書鈞身上他自己可能都會罵街,他只是想罵人,剛巧借用了女性的故事去罵這些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精英視角。女性在他的電影里純粹只是一個巧合。
不信你看,在第一個食堂老板娘故事里,被翻轉(zhuǎn)的不是性別視角,而是大眾和精英的視角,觀眾被放進了大眾的視角。
有一場戲是鏡頭先在食堂的后廚,小顧的父母一邊在升騰的鍋氣里一邊忙活,一邊聊天。
這群人是干什么的?好像是拍電影的?我們這破地方有什么好拍的?
這些臺詞的后一個鏡頭,是又跟著傳菜的小顧,到了導演們的桌上,后景里小顧還在煙火氣里忙活,前景里這群文藝工作者,一舉杯就是一句“為了華語電影”。
這里的諷刺在于,文藝創(chuàng)作者總是在自詡觀察大眾,但這部片給了大眾一個機會去反過來觀察這群文藝精英,虛偽性是很明顯的,由此產(chǎn)生了大量讓人捧腹的視角對比,在電影里到處都是。
還有一個我特別喜歡的——劇組會上,主創(chuàng)在ppt上展示自己設計的角色,聊到電影里的餐館老板娘的人物動線,活動空間,而這個時候現(xiàn)實里的餐館老板娘正在他們背后小心翼翼的穿行,給他們一個一個發(fā)餐。
他們大談嘴邊的現(xiàn)實時,真正的現(xiàn)實是被忽略的。
劇組在劇本里,試圖拍一個小鎮(zhèn)女性的出走,但面對現(xiàn)實中真正的小鎮(zhèn)女性的處境時,下意識是發(fā)起一種利用關系,去“引誘”她對這些陌生的,新奇的文藝玩意產(chǎn)生寄托感,讓她去代替沒有檔期來的女星試妝,給她拍照,跟她說你的臉很有電影感,讓她誤以為自己一成不變的小鎮(zhèn)生活迎來了一些變數(shù)。
但當真正的女主角到來的時候,這種利用才徹底顯露出來——他們依舊對其呼來喚去,和剛來的時候沒有任何變化,讓她給女星表演如何殺魚,還將其臉上的失落解讀成對誤工費的擔憂。
她這一部分的最后一場戲,是整個劇組圍著女明星,隔著各自的墨鏡,毫無表情的看著狼狽的老板娘表演做魚。
但這部電影的諷刺可還遠沒有到達極點,我們開頭給它的形容是“逮誰咬誰”,現(xiàn)在罵完了精英,他們怎么可能放過大眾。
所以,在女明星到達之后,片子的視角輪換到了女星陳晨的身上,回到了精英視角,去看她身邊的大眾。
陳晨是當年選擇離開永安鎮(zhèn)的最早一批人,成名后再回來,本身期待的一一敘舊卻一次也沒有成真。
和老同學見面,成了想利用她給自己旅游開發(fā)項目站臺的一次“哄騙”。
和初戀見面,最終是初戀老婆想讓陳晨把兒子弄進劇組的計劃。
和小時候的閨蜜偶遇,對方是陳晨酒店的服務生,卻陌生到只留下一句“祝您生活愉快,再見”。
和家里的親戚見面,親戚也用親情綁架陳晨把自己的孩子送進劇組。
這種對精英和大眾的無差別攻擊,本質(zhì)上投射的是魏書鈞對“大眾、精英”區(qū)分的不滿,他眼里都一樣,沒有誰比誰高大,也沒有誰比誰低下,都一樣的虛偽和自私。
就好像電影最后一幕,他放了兩場有趣的煙霧。
第一場是食堂老兩口揭開蒸籠時的煙霧,另一場是電影里的電影開機儀式上的鞭炮煙霧。
兩場煙霧被拍得如出一轍,兩場的最后都只有滿屏白煙,模糊地蓋住了所有的人物。
煙霧后面是小鎮(zhèn)里經(jīng)營食堂的本地女人,還是外地來的總是在電影節(jié)熱搜上出現(xiàn)的明星、導演,你還分得清嗎?或者說,還重要嗎?
編劇和導演爭論那個到底是女性意識覺醒還是為了錢,也成了一個徹底的笑話,生活哪有這么分明啊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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