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15年《大圣歸來》刷新國人對中國動畫的期待開始，大家漸漸習慣把每一部新作品的問世當作衡量中國動畫水平的標桿。在今年的春節(jié)檔中，《深海》是一部較有爭議性的影片，有人看完淚目，有人覺得無趣。這部田曉鵬 導演七年磨一劍而成的作品中，有怎樣的亮點和遺憾呢？

細節(jié)：設計扎實傳遞飽滿的情感

《深?！肥紫戎档梅Q贊的便是精益求精的特效技術(shù)。無論是海中水母帶來的波動，還是陽光下海獺的毛發(fā)的抖動，都被做到無一遺漏，精致耐看。深海世界的瑰麗和角色形象的可愛被充分展現(xiàn)。

這個故事之所以有強烈的情緒感染力，離不開各個細節(jié)的高完成度。在片中我們看到主角有著一張沒什么網(wǎng)感甚至不太好看的臉，呈現(xiàn)出非常真實細膩的皮膚質(zhì)感和動作起伏。

因而對于參宿這樣不善表達自我的主角，無需臺詞或大開大合的動作，觀眾也能充分感知她微小的心理變化，并注視著她的臉龐一點點加深代入感。

讓人印象深刻的一個段落是在南河去世后，病床上的參宿不斷地伸手抓被單想沖回去。薄而難破的一層灰色、女孩掙扎的指尖，使那份撕心裂肺的痛極具感染力。在參宿抱住南河的瞬間，不舍的情緒也從用力拱起的關節(jié)處流露無遺。

在介紹幕后的紀錄片中，《深?！分鲃?chuàng)團隊表示他們反復研究手各個關節(jié)的角度，以找到那種“用力抓”的感覺。這次《深?！返膶嵺`再次驗證了細節(jié)上的用心確實可以傳遞給觀眾。

影片另一個做得不錯的方面就是分鏡流暢，對空間轉(zhuǎn)換的把控自如。比如在揭示一切皆幻夢后，影片用一層被單作為鬼門關的阻隔，表現(xiàn)參宿難以抵達對方的困境；

參宿趴睡著中再次被內(nèi)心的恐懼糾纏時，從她的不安情緒被逐漸放大，到追憶南河在水中救她的場景，再到夢醒回到船內(nèi)空間，整體銜接一氣呵成，恰好還原出做夢的驚醒之感。

敘事中的鋪墊也基本到位，如南河溺水的特寫畫面，最初雖只給人虛驚一場的印象，卻又多次無厘頭地復現(xiàn)，一點點埋下了不安的種子，為最后揭示世界觀的一刻鋪好悲壯的底色。

《深?！吩诋嬅婕毠?jié)與敘事節(jié)奏的完成度，反映出目前中國動畫已經(jīng)可以達到一個較為成熟的工業(yè)化水準。七年磨一劍中《深?！返闹鲃?chuàng)團隊下了不少功夫。當然以上也是一個好作品的基本功，更讓人期待的還是《深海》對中國動畫在思維層面的創(chuàng)新。

畫風：中國特色實現(xiàn)之難

《深海》致力于打造獨特的美術(shù)風格，以闡釋中國動畫的魅力，自幾年前一張概念圖問世后，這部作品被大眾期待多年?？慈缃竦某晒?，可以說《深?！返漠嬶L確實美得震撼人心。美則美矣，但讓人看完仍有所遺憾。

影片中大片絢麗的色彩讓人幾乎要迷失在這個海底世界之中。尤其到達“深海之眼”后，全景鏡頭中層層斑斕的漩渦展現(xiàn)出深海世界之宏偉，確實達到了極佳的視覺效果。為了表現(xiàn)國畫注重寫意的氣質(zhì)，《深海》團隊還開發(fā)了粒子水墨技術(shù)呈現(xiàn)飄逸之感。

不過中國人追求的“寫意”可能不僅是在具體造型上有飄逸靈動之感，還需要在整體的敘事風格方面對中國美學思維有所詮釋。不同民族的美術(shù)風格背后，都有自己獨特的看待世界的哲學觀作為支撐。這或許是發(fā)展國風動畫中最有潛力的領域。

而在本片各種海底歷險的場景中，色彩和音樂都鋪得非常滿，密集度堪比好萊塢災難大片，從中難以見到具有中國特色的美學氣質(zhì)。而在深海景觀中展現(xiàn)出的眩暈和破碎感，也由于這樣密集的表達加強了觀影的不適感。

當然這種隨著海浪晃動迷離、事件進展碎片化的風格，也可以理解為要呼應片尾“一切都是走馬燈”的設定，需要觀眾耐心看到最后才能明白緣由。

不過再吹毛求疵一下，如果能在片中進一步做好觀感的平衡，融入中國哲思的特色，那無疑會取得更高的成就。

如果深海奇景中的色彩和體積感，是為了匹配夢境的質(zhì)感，那么片中船屋的造型設定，在創(chuàng)新緯度上還是令人不夠滿意，看后難免給人一種參宿果然和我們一樣都是看宮崎駿動畫長大的孩子的感覺。

即使過了百年人類搭建的潛艇城堡看起來都大同小異，動畫里把深海飯店設計成這模樣也算不上出彩，尤其對于一個展現(xiàn)異世界的動畫作品而言，這是十分可惜的。動畫最吸引我們的，不正是它不拘一格、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嗎？

《深海》在技術(shù)層面確實取得了可喜的突破。為尋創(chuàng)新反復實驗直到發(fā)展出一項新技術(shù)，這份精神足以鼓舞中國動畫工作者繼續(xù)探索下去。不過遺憾的是，這些從未見過的畫面中依舊帶著些許似曾相識的痕跡。如何創(chuàng)新中國動畫，目前還是一條漫長的道路，有待我們上下而求索之。

敘事：要落淚時因一句臺詞破功

在絢麗的畫風之外，《深?！反騽尤诵牡牧α浚艽蟪潭壬蟻碜员砝飪蓪庸适碌幕ノ?。雖然這樣的手法不少故事都用過，但當我們在本片最后發(fā)現(xiàn)，這場五彩斑斕的海洋之旅都是一個孩子對殘酷現(xiàn)實的美化時，還是會被戳到淚點。

原來一個被現(xiàn)實困擾而不善表達的孩子是這樣處理那些她不愿接受的信息的。在主角醒來終要告別之刻，她的掙扎能給觀眾帶來極強的代入感。那些感到自己被在意的寶貴時刻被濃縮，巧妙地安撫著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灰暗的觀眾。

喜歡《深?！返囊稽c在于，它沒把“發(fā)現(xiàn)生活之美”這樣的必然結(jié)局拍成十分圓滿熱鬧的局面。參宿得到成長的同時帶著不可挽回的失去感，最后留給她的是一個需要不斷慢慢消化接受的局面，因而這個故事的落點是發(fā)現(xiàn)大于完成。影片編織一個可愛的夢境來講述一個心靈內(nèi)耗的孩子開始與世界和解，這個所謂正能量的轉(zhuǎn)變在故事中還是做到了自洽。

但可惜片中意在點題的臺詞卻給情緒的傳達和思緒的升華打了折扣。尤其是最后高潮段落的幾處臺詞非常直給。在參宿告別南河時，觀眾的情緒已經(jīng)被前面揭示性回憶片段調(diào)動得達到峰值，最后卻聽到南河輸出口號式的啰嗦，還篇幅不小。

本來我們看著結(jié)下羈絆的二人，已感受到濃厚的惜別之情，參宿內(nèi)心產(chǎn)生的微妙轉(zhuǎn)變在此前的歷險中也有跡可循。南河對參宿的成功開導，并沒有在說教式的話語中得到多么有力的佐證。抑郁癥患者如何解開心結(jié)，本就不好被簡單定義。道理誰都知道，但就是很難說服自己的內(nèi)心做到。

“希望以后你的笑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灰暗的現(xiàn)實中總有一份光亮”這樣的話所產(chǎn)生的力量，還不如南河一回頭在玻璃上勾的一抹微笑那樣剛剛好。

其實南河在溺水時念的那句“堅持”，更能清晰地展示出南河的影響如何在參宿的心中發(fā)芽。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時，參宿那震撼的表情中還帶著迷惑。

她先目睹了有人用“行動”演繹了這個“概念”，后來再一次次回味這份震撼，在夢囈時重復這二字提醒自己，很像一般孩子在感到害怕時通過回憶母親來安慰自我的做法。有了從模仿到內(nèi)化的過程，于是“學會堅持”這樣的設定能融入?yún)⑺薜娜宋锘」庵小?/p>

除了臺詞，《深?！返墓适略O定本身也帶有爭議。比如一家三口過生日、被后弟搶東西等橋段被認為落入了俗套。其實所謂故事的創(chuàng)新，也不是說一定要用不同尋常、無人見過的設定，而是舍棄借用套路化的表達，在觀察生活細節(jié)后收集獨一無二的體驗，由此給觀眾帶去感動。

比如拍母女情深，本可以有很多種切入點，因為每一對母女都各有不同的心有靈犀的方式，而本片中選擇讓孩子在一個經(jīng)典的吹生日蠟燭場景中大喊出“想和媽媽永遠在一起”，大概是最不容易出錯又最偷懶的拍法。

所以此次影片在敘事上的不足還不全是題材選擇的鍋，只能說想拍家庭的《深?！吩诒憩F(xiàn)家人之間的親密和疏離方面所下的功夫還不深。

在作品中講原生家庭創(chuàng)傷，本身并不一定是讓人反感的事，筆者反倒覺得在擁有大制作的資源后，《深海》團隊依舊選擇講一個走內(nèi)心的個人成長向故事，是一個不錯的嘗試。與不在意自己的世界達成和解是多少人的希望呀。如果把這個普世的題材講好了，其實能引起廣泛的共鳴。

而這就要求影片的敘事有沉穩(wěn)而細膩的功夫，對司空常見的家庭現(xiàn)象有獨到的感受力，做到這一點正是提倡創(chuàng)新的應有之義。

在《深?！返墓适轮?，參宿的遺憾是一場美夢醒來終要面對灰暗的世界。而觀影的遺憾在于，我們在《深?！分锌吹搅艘恍┣笮碌膰L試中還是夾著落入窠臼的表達。

難以否定的是，《深?！芬琅f是一部充滿誠意也不乏可看性的作品，在飽滿的細節(jié)和流暢的分鏡中，能與參宿處境共鳴的觀眾很容易被戳到淚點。田曉鵬在這部作品中充分展示了國產(chǎn)動畫的實力。

目前對《深?！返牟钤u一定程度上也源自《大圣歸來》后人們對田曉鵬導演產(chǎn)生的高期待。其實近年來中國動畫經(jīng)發(fā)展達到一定的工業(yè)化水準后，除畫面技術(shù)之外，還可以有更大的野心。

看完《深?！返母惺苁菑碗s的。筆者確實被它打動過，在聽到參宿在鬼門關吶喊時不禁潸然淚下，在發(fā)現(xiàn)海中水紋的細節(jié)時感到驚喜，但仍不想溫和地略過那些觀影中覺得不滿和遺憾的地方，期許著能在國產(chǎn)動畫中看到更多突破思維定勢的嘗試。畢竟對于動畫能實現(xiàn)多少可能性，還是不想輕易地說夠了。